宋德發
蘇珊·桑塔格,美國最智慧的女人剛剛離去,世界文壇的悲傷尚未散盡,2005年4月5日,中國傳統的清明節,在大洋彼岸,美國另一位文壇巨匠索爾·貝婁悄悄地離開了人世,享年89歲。
貝婁和桑塔格是兩種風格的知識分子。雖然他們的精神世界都閃耀著灼人的光芒,但貝婁沒有像桑塔格那樣,在公眾場合頻頻地亮相。他是一個黑夜里安靜的老人,沒有豐富的外部舉動,也缺乏驚世駭俗的語言。
而桑塔格是一個典型的公眾知識分子,她是“美國的良心”,所以無法安于刻板的書齋生活,雖然她喜歡閱讀,但靜靜的閱讀只是為了發射更多炮彈一樣的批評,她更喜歡的是行走、觀察和批判,她還擅長借助現代的傳媒技術,以麥克風為筆,以熒屏為紙,發表自己正義的呼聲。這一點,桑塔格顯然有別于包括貝婁在內的學院派知識分子,她甚至反感學術研究,聲稱自己親眼“目睹了學術生涯毀掉了我這一代最好的作家”。
在桑塔格眼里,不知道貝婁是否就是那被“毀掉”的一員?和身份單純的桑塔格不同,貝婁既是一個不安分的作家,又是一個守本分的學者。至少在形式上看,他身屬于某種體制——美國的大學。雖然說美國的學府能夠游離于政府之外,但拿著別人工資、替別人干活的貝婁,注定要比獨來獨往的桑塔格內斂、低調和平和許多。
自1938年以來,除了當過短暫的編輯、記者和“軍人”,貝婁其他時間都在芝加哥大學和波土頓大學執教,過著一邊研究文學名著,一邊從事文學創作的兩棲生活。貝婁身上體現出20世紀西方文壇的一種新氣象:越來越多的作家放棄不安定的自由撰稿人生涯,投身到高等學府謀取一份工資穩定和津貼豐厚的教學工作。他們將“學者”與“小說家”、“研究”與“虛構”,以及“傳授者”與“創新者”集于一身。
貝婁曾說,即使一位作家的每一個字都能夠發表,也不足以維持他的生計,連美國國家圖書獎獲得者也不例外。所以作家面臨兩條出路:要么娶一個有錢的老婆,要么進大學當教授。正因為貝婁比一般的作家更有“先見之明”,所以,他不是先當作家,等到窮困潦倒之后,才迫不得已進入大學謀求職位來養家糊口,他是先進了大學,一邊當老師,一邊當作家,最后,他兩條道路都通向了成功,在學術領域,他當上了名教授,熬上了校學術委員會主席的交椅,掌握著其他人晉升的命運,在創作領域,他獲得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諾貝爾文學獎,還和福克納一起被譽為20世紀美國文學的兩大脊梁。
貝婁雙重的身份注定了他內在品格的獨特性,作為一名成功的作家,他比單純的學者要超脫很多;作為一名學術體制中的學者,他比單純的自由知識分子要謹慎很多。貝婁比桑塔格多了一份學者的身份,也就多了一份世俗性,貝婁沒有像桑塔格那樣毫無顧忌地大聲吶喊呼告,更不可能像索爾仁尼琴等人那樣,在流亡、殉道和受難中顯示自己的神圣和崇高性。
貝婁深諳當今知識分子的生活和品性,在他的知識分子小說中,主人公如赫索格、洪堡等,都是西方人文主義的信徒,像唐吉訶德和哈姆雷特一樣,心系天下蒼生,以拯救世界為己任。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們都是十足的文盲,他們的悲劇性結局揭示了貝婁對知識分子盲目“崇高”的質疑:知識分子拯救不了自己,還能拯救世界嗎?
所以,生活中的貝婁比故事中的人物要理智得多,他懂得首先要安頓好自己的日常生活,至少在物質層面要保證自己沒有后顧之憂。有人對大學“收編”作家表示了擔憂,認為安穩的校園生活會讓作家由“知識分子”蛻變成受晉級、課題和評獎制約的“知識者”。這樣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不過,如果有的作家真的甘心從此做純粹的學問,甚至搖身變成“體制知識分子”,為意識形態服務,那也是他的自由,而真正的作家絕不會隨著他身份的某些改變而舍棄自己的本色。
真正的作家當然都是批判者和否定者,都是理想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從創作的角度看,貝婁無疑以一種先鋒的姿態,和世俗社會以及各種體制規范拉開了距離,他能夠以一種超越的追求展開對現實的批判,如對美國“商業性民主”的嘲弄,對美國教育制度的否定和對學術界陰暗面的揭露等等。
創作的的深度體現了貝婁對現存秩序的解構,傳達了他的社會良心,如果說在西方知識分子的最高層面是“批判知識分子”,那么貝婁應該可以躋身其中,雖然他沒有因批判而遭受意識形態的迫害,但他依然和桑塔格、羅素、薩特、加繆、利奧塔、德里達、??乱约八鳡柸誓崆俚纫粯樱軌蜈A得世人同等的敬重。
但同一般的自由知識分子不同,貝婁的氣質中呈現出太多的雙重性:他既是學者,又是作家;既是以“立”為主的研究者,又是以“破”為主的批判者;既是現實主義者,又是理想主義者。但只要稍稍動一卞腦筋,就不難發現,做一名學者,研究者和現實主義者,其實都是貝婁的人生策略。他人生的最高追求在于成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和批判知識分子,盡管在形式上,他不是純粹的作家,也不是純粹的批判知識分子。
學院派知識分子的另一位著名人物米蘭·昆德拉,1978年開始在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學院擔任教授,直到1995年退休。他曾談到做大學教授對寫作的好處。他說穩定的收入可以讓自己不必擔心作品的銷路,這樣自己可以自由地寫作,可以為良心而不是市場去寫作。昆德拉的感受和昆德拉的成功,也許能讓我們對貝婁的選擇做一種積極的評價。
在后現代社會中,貝婁表現出少有的理性和睿智,他通過穩定的職業來實現自己偉大的“志業”;通過做低調的“知識者”來更好地成為“知識分子”;通過先拯救自己來更好地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