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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爭可以讓人發揮潛力,但是,考試的優勝者畢竟有限,那些被打敗了的,也不見得真的“沒出息”,最多只能說“不太會讀書”罷了。糟糕的不是證明了他不會讀書,而是上學的這些年,把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自信心和自尊心給打沒了,把他日后可能發揮的潛力給埋葬了。
來美國的中國人,強烈的不同感覺之一,是從送孩子去美國老師那里學琴開始的。通常那老師笑得燦爛如花,隨著小孩手下的樂曲頻頻點頭之后,時不時嘖嘖稱贊:“Very good!”(很好啊!)“Wonderful!”(太棒啦!)“So smart!”(真聰明!)小孩子上了一堂課下來,出門走路脊背都比以前挺直了一些,家長們也樂陶陶地一口應允孩子買上一打冰棍。可是不久人們就奔走相告:“不要聽那些美國老師的贊揚,他們對音樂神童,和對阿狗阿貓說的竟然是一樣的話!”
這“一樣的話”,小孩子們在幼兒園畫畫兒的時候,編小故事、搭積木的時候,就已經聽得不絕于耳了。回家來遞給媽媽一張涂鴉作品,頭昂得高高的:“老師說我以后可能會是個藝術家!”
小孩子們上學以后,家長關心的項目多了起來:“隔壁張家孩子某某某學習怎么樣啊?”小孩兒們常說:“不知道。”要是碰巧那個某某某和自己的孩子在一個班上,家長就更關心了:“這次數學她考的什么分數?”小孩子如實稟告:“我怎么知道?老師發卷子的時候都是折起來的。”折起來的卷子,讓坐在旁邊的你把脖子伸得扭了筋,也瞥不見別人的分數。美國的學校,小學和初中,一般都不公布分數,只有到了高中,才把平均分數最好的人列出來,一般也是籠統地列出,比如各科平均成績(GPA)3.5到4.0的,一列一大堆,第一名說不定就和第二百名在一起。而且高中一般非常大,又是選修制,那個“光榮榜”旁邊,通常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活動、俱樂部的告示,以及吸引更多人們目光的體育比賽名次。那個成績光榮榜并沒有給落榜的孩子或是家長帶來太大的壓力。孩子若是考得非常好,恰巧那天老師又說“這次只有兩個學生考了95分以上”,他才會估計出自己是全班第幾名。而兩個考得好的學生是誰,只有靠他們本人挺身而出了。
常常聽中國朋友們說:“那些老美,有的人過得并不好,怎么會那么自我感覺良好?”我記起來見過的種種人物,比如施迪文,那個沒有上過大學、年薪不到三萬的救火隊員;比如安娜,那個拿了工資就奔去付房租的普通打字員;還比如簡乃爾的媽媽,一個做商店售貨員的單身母親。按國內的標準,他們應該從中學起就垂頭喪氣、灰頭土臉。過去學校里的成績單也一定要壓在大箱子的底層,千方百計讓它不見天日。但是好像他們的確“自我感覺”甚好,學校的不成功,并沒有成為一塊永不消失的陰影懸在頭頂。他們可能缺少這個,缺少那個,但是并不缺少快快樂樂地過平凡日子的能力,因此通常朋友不少,家庭融融。要是有了一點個人愛好,做起來就是一副入神陶醉的樣子。而且,若是提起隔壁哪家孩子進了哈佛,或是某某親戚當了CEO,他們的目光既不爍爍發亮,也不黯然神傷。
以前臺灣有個教育考察團來美國訪問,有一次考察團的成員問美國中學生:你們將來打算做什么?有個女生馬上說:“我要去當美容師。”還有個女生說:“中學畢了業,就去做售貨員。”讓臺灣的教育家們大驚失色,簡直不知如何回去寫總結報告。他們只注意聽這些“慘不忍聞”的志向,卻忘了觀看那些女學生述說志向時的那種自然神態———那是在折起來的卷子的保護下才可能存留下來的神態。臺灣教育家們私下甚至預言,美國再這么教育下去,就是白癡一片了。可是二十年一過,回過頭來一算,還是美國的發明創造多。
人們都說,競爭可以讓人發揮潛力。我的國內熟人有個女兒,女兒上學以后,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全班、全年級的第幾名。后來的學號,就是根據每次的考試總評來排列,一個學期,她的學號要換好幾次,上去了全家歡騰,下來了,哪怕就是下來了一位,都是全家的陰云。就這么一會兒歡騰,一會兒陰云,全家人要陪著折騰十年,直到折騰到終于女兒進了大學。
常常有這種感覺:國內那些功課很好、前途似錦的中學生、大學生們,眼神里有遮不住的自信,以及多年備受夸獎以后形成的無意識的高視。而那些成績不好,耳朵灌滿了“沒出息”的評論的年輕人,盡管長得高高大大,卻給人一種猥瑣的感覺,就是出去做事有了些進展,也會常常自嘲:“咱沒什么出息,只能干這個。”再過十幾年,要是碰巧家中獨女又聰明又乖巧,他就會走到哪里都讓周圍人忘不了這項重大成就。
競爭可以讓人發揮潛力,但是,考試的優勝者畢竟有限,那些被打敗了的,也不見得真的“沒出息”,最多只能說“不太會讀書”罷了。糟糕的不是證明了他不會讀書,而是上學的這些年,把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自信心和自尊心給打沒了,把他日后可能發揮的潛力給埋葬了。
考試拔尖的人畢竟是少數,中流水平的畢竟是日后的泱泱國民。要是我們的教育忙了半天,往人們腦子里硬塞了些東西,造就了少數的尖子,然后把大部人的想像力、自信心和自尊心都打垮了,難道不是一種慘重的失敗?
想到那些可以自尊自信地過自己平凡日子的美國老百姓,以及那些中學不輝煌、日后大有成就的各類人物,真的覺得美國的鋼琴老師、幼兒教師,以及那些折起來的卷子,給予孩子們的,比我們想像的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