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亦快哉

范家塘

自從金圣嘆批“西廂”，連說三十三個“不亦快哉”的人生快事以來，文人們紛起效尤的 決不止一兩個。此種文字看起來稱心快意，直如突然降臨的傾盆大雨，把胸中之芥蒂、腹中 之煩惱，一古腦兒沖刷得干干凈凈，果然是快活。某日，一位友人談起此事，問我生平有何 快事，我將自己經過的事、走過的路仔細想了一回，發現還真不容易找到大快人心之事。沒 奈何，只得搜尋些小快人心之事二十二樁聊以塞責：

其一，月底時身上只剩下三角錢。持錢上街閑逛，買了兩份報紙二角七分，還有三分錢順 手送給討飯的乞丐。頓覺清清爽爽，四大皆空，不亦快哉!

其二，某次人人正襟危坐、極其嚴肅的集會上，萬籟俱寂，突然某位先生忍耐不住，放出 一枚響屁。大家欲笑不敢，卻又忍俊不禁，不亦快哉!

其三，以洗衣服為借口，在畬洗室引吭高歌，人嘲笑亦不慍，不亦快哉!

其四，與女友在雞鳴寺的茶樓上，觀賞著玄武湖的春色，指點著古城墻的軼事，品著茶， 說著話，忽然聽得鐘聲自古寺中悠悠傳來，腦中浮上“偷得浮生半日閑”的詩句，不亦快哉 !

其五，開學伊始，給外文系學生講《詩經》中《蒹葭》一詩。至元旦時，他們班他體學生 贈我一張精美的賀卡，其賀詞仿《蒹葭》寫道：“粉筆蒼蒼，筆灰為霜。有位先生，講臺中 央。吾等習作，文臭且長。向您學習，天天向上。”得如此可愛學生教之，不亦快哉!

其六，住院開刀，不能動彈，閉著眼睛靜聽女友誦讀《圣經》，忽然希望就此長期住院下 去，不亦快哉!

其七，在外國人面前把中國人的好處說一遍，在本國人面前把中國人的壞處說一遍；在友 人面前把自己的缺點說一遍，在女友面前把自己的優點說一遍；在女孩子面前把愛情的浪漫 說一遍，在小伙子面前把愛情的荒唐說一遍……如此等等，只顧講得口滑，不顧其他，不亦 快哉!

其八，一口性起，騎車跑到東郊風景區一個偏僻無人處，放開喉嚨捶胸頓足痛哭一場，既 不聽旁人勸解，也不怕旁人笑話，然后舒情暢意地離去，不亦快哉!

其九，大雪紛飛，至半夜時窗外已一片琉璃世界，遂邀幾位友人同去九華山賞雪。放眼望 去，雪如云，如玉，如綿羊，如地毯，如大漠之沙丘，如處子之肌膚，如白盔白甲之衛士， 如花團錦簇之天堂。悠然興會，一時覺得心靈如冰雪般純潔無比。于是同唱清歌一曲，踏雪 歸去，不亦快哉!

其十，疲勞一天之后，一邊燙腳丫，一邊讀閑書。肉體享受和精神享受都齊了，不亦快哉 !

其十一，有客自遠方來，無錢為他設宴洗塵，遂將積存多時的數十只啤酒瓶退掉，竟換得 三瓶啤酒兩袋花生米。置諸案上，即作促膝長談。比及啤酒飲完，花生米啖盡，不知東方之 既白，不亦快哉!

其十二，大雪封路，信步走上街頭，見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小汽車一輛接一輛蝸牛般蠕行， 不亦快哉!

其十三，冬天里焐在被窩里偷看舊時的情書和日記，不亦快哉!

其十四，與三位同事夜宿水城周莊，打牌至十點半上床睡覺。勝者得志更猖狂，全無贏家 的寬仁風度；負者唇槍舌劍，嘴不饒人，毫無輸家的窩囊相。于是發一聲喊，大家都披衣起 床，重整旗鼓，再度兵戎相見，直至殺了個平手，方才鳴金收兵。有位仁兄報告說已經兩點 半了，大家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都參予了一場惡作劇，并且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于是 都哈哈一笑，繼續上床睡覺，不亦快哉!

其十五，深夜時騎著單車，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信馬由韁漫無目的地轉悠。明月照亮我的 心扉，清風吹動我的衣襟，兩邊挺拔的楊柳如同陵墓甬道邊上沉默的兵俑。城市似乎已經死 去，而我是它唯一的守靈人。突然我長嘯一聲，然后諦聽著聲音的余波向遠處作無限的擴散 ，不亦快哉!

其十六，圖書館里讀書，讀到入港處，不覺拍案叫一聲好，招來睽睽之眾目，始知失態， 這時聽見背后有人輕聲罵道：“神經病!”不亦快哉!

其十七，因瘦弱，小時候常被惡少欺負。一日又受了些皮肉之苦，于是向父親哭訴。父親 一改平時的慈祥面目，罵我沒出息。因此知道無山可靠。隔了幾天，惡少又來尋釁滋事。我 奮不顧身，跟他在泥地上扭斗成一團，最后騎在他身上，直至他討饒方罷甘休。回想起來， 此是我人生第一勝仗，不亦快哉!

其十八，在拐彎處騎車與另一騎車人相撞。那人大怒，責問：“你怎么搞的?”我忙接過 話頭大聲說：“我怎么騎車不帶剎?我怎么騎車這么快?把人撞傷怎么辦?太不像話了!”那人 聽得莫名其妙，那神情似乎是遇見了一個瘋子，我趁此機會道聲“再見”。一溜煙也惟騎車 溜了。將計就計，以毒攻毒，不亦快哉!

其十九，與女友隨大隊人馬同登武陵源之天子山。到得一風景絕佳處，不忍離去，遂讓他 們先行，自己一個人留下來細細觀賞。暮色四合，沉寂籠罩著腳下的千山萬壑。自遠古以來 就生長著的寂寞，漸漸化作巨大的神秘感，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我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 ，如癡如醉。驀然回首，方才省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我仰天長嘆一聲，走下山 去。卻見女友獨自一人坐在山下的青石上靜靜地等候。恍然間我覺得人生的全過程我似早已 提前走過。得此人生高峰體驗，不亦快哉!

其二十，除夕之夜，背著空空的行囊回家。雪花混和著年夜飯溫馨的香氣，在柔和的街燈 映射下無聲地翩翩飄落。推開半掩的家門，小花狗早搖著尾巴歡叫著跑來迎接。我淚眼朦朧 ，依稀看見父親微笑著向我走來。游子歸家，不亦快哉!

其二十一，冬天里洗冷水浴。一口畬洗室水龍頭凍住。不得已只好去浴室。浴室人極多， 卻有一處人少。原來是熱水管失靈了。我大喜過望，于是將冷水管開得大大的，洗個痛快。 旁邊人避之唯恐不及，卻又發怒不得，不亦快哉!

其二十二，生而為人，有天蓋有地載，有陽光照耀，有雨露滋潤，雖體無縛雞之力，四肢 倒還健全，頭腦雖愚不可及，卻還知道西北東南；雖多災多難，尚無夭折跡象，雖無才無德 ，也還有女友喜歡。況且可以讀天下之奇書，觀星空之燦爛，可以食魚肉之佳肴，想荒唐之 怪念，留戀人生，可以生兒育女以延續生命，厭棄人生，可以自縊沉江以結束生命，生而為 人，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