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黑夜將熄
這是最后的時刻,最后的天光,黑夜將含恨離去,扇著蝴蝶的翅膀投奔他鄉。
一切都是神秘的福祉,神秘得不敢輕易說破。
寂靜不可欺,在寂靜里光華璀璨,漫吹橫笛。
我什么也不想做,在紙上信筆涂鴉。
雅潔、冷峭的文字,如一顆顆微涼的星站在高處,抵臨夜的額際,不是彰顯,而是昭示。那些說出、沒有說出的,都將沉靜著,嘆息著,隱于浩渺星河。
還有多少夜晚值得輾轉難眠?
還有多少熱淚值得掛在腮邊?
值得,這不斷增值的天價,一路飆升,最后將被哪一個有福之人空手而獲?
最后的天籟。
我不說它何等奢侈,何等昴貴,我只想靜坐于信仰的邊緣,遙望波平浪靜的銀河,內心洶涌,但已懂得不再要求什么。
我是被你不斷續滿的杯子
黑夜將熄,我將沉睡,是另一副游移的軀殼代替我交出證詞——必要的,更多是不必要的。
溪水潺潺。月光草地。
蘆荻。芳菲。醇酒。歌聲……
我奢侈的,往往就是這樣平實的景象。
——杯盞之聲,溫軟之語,把星空鍍上氣韻非凡的花邊。
我是被你不斷續滿的杯子,在黃昏葉·分古典的意境里。
一次次傾斜,一次次安靜地落座。
盡管沿途的陷阱光怪陸離,然而沒有危險。清放心!避開,從來都是一種智慧和氣度。
在完好與破碎之間,在成就與毀滅之間,我始終保持著杯子的姿態:吸納、容載、扭承。
我要保持任何杯子所具有的純粹品質;
我要保留任何杯子所不具備的獨特氣質。我還耍永葆杯子的執拗與隨和、緊迫與從容、滿與空。
只有一種寬釋的水,容忍我的放任自流;只有一種圣德的水,談笑間,不動聲色地把我續滿,但決不溢漫。
憂傷是一條動蕩的小溪
輕。亮。淺。
動蕩著,只是不停。
憂傷是一條動蕩的小溪,找不到家的方向,于午夜的林間踽踽獨行。
誰沒有過鳥鳴驚心的清晨,就不要輕言無奈;誰沒有過油盡燈殘的夜晚,就不要奢談熱愛。
大地盤旋、上升,蝴蝶蹁躚,縹緲的音韻回環,人間的安慰和關懷!
人們啊,請善用你手中的美德吧:慷慨、謙遜、悲憫、慈愛……完成一生一次的播種,一生一次的使命。
我要洗心革面,焚一炷高香,恰好點亮黎明;我要熬夜、寫詩、發呆,望著確切的遠方,把沉睡的你從夢中喚醒;我要在素潔的天空鑲滿鉆石的星辰、記憶的徽章、發光的流螢。然后,心滿意足地熄滅火焰,認真地想一想那些盤根錯節的事情,還有什么是預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還有什么迎面而來,即將發生……
陰郁的氣質是一個人的繁星,清亮的小溪在暗夜映照著守候的倒影。
我常常莫名地憂傷:為那些失去的,為那些到來的……
空心人
這個寓意突兀,沒有來由,然而合理,決非橫空出世。
凌晨三點,一個特定的時辰,火車鏗鏘著穿過夢境,與渴念的遠方會合。
此刻,身體里的鐘聲準時鳴響,我靜靜地醒來,成為沒有憂愁的空心人。遙遠的水聲穿門越戶,疾緩有序,在我的耳畔弄簫,在那些記憶的暗角……
天各一方。
遺棄我的人,一定也從夜夢中驚醒、輾轉,撫著胸口,喊不出疼。手機熒屏閃亮:睡不著。
是的,睡不著!簡明扼要,沒有體溫的幾個字,而我卻能感知他的四周密布著怎樣的黑暗利虛無。壓迫,不斷增加著密度。
已沒有更多的悲傷和忿恨,也沒有了無能為力的扼腕長嘆。
遺忘!做一個幸福的人!
訃…場大雨從天邊趕來,把噩夢沖積成如砥的平原,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絲雜念。
空心人,是怎樣的一種人?干凈得敦厚、剔透、沒有心肝,更遑論什么悲慟和歡欣——像一棵行走的植物最好。
千山萬水。縱橫阡陌,我想象不出,這分毫不差的對接緣于什么神諭的力量?相逢,是為了錯過嗎?就像植物,生長,就是為了死亡嗎?
告老還鄉。在堤壩上開荒種田。
我的心性只適合播種植物,比如玉米、高梁、大豆,也許更矮的植物,我整天整夜地坐在高處的土堆上,看著它們吵鬧、喝水、肥頭大耳,冉慢慢地衰老,痛哭失聲、淚流滿面。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像一個無心的稻蘋人。或者還不如稻草人,隱藏起悲歡,甚至隱藏起自己。我的心是通暢透明的,沒有鑰匙和門扉,讓風自由地穿梭、人住,或者風一樣居無定所。
兩次轉機間想著同一件心事
是六月,是萬物生長的春天,而我,卻承受著顛沛之苦。
離去。背道而馳。以不同的節奏和速度。
我渙散著,找不到出口,冰涼的鐵器是我惟一的依附和信賴。
抱緊繁復的心事——那些紛披的花瓣,翔舞的翎羽,妄想把它們窒息在顫栗與悲忿中。
何處傾訴?何人傾聽?
在萬米晴空,我被縮小,被照徹,幾近一粒毫無意義的透明塵埃,而我的哀傷如此深重!那些瞬息爆破的鐳,在飄移的云朵之上沉著,沉在一個危險的高度。
一路上,不斷地有信息殷勤護送,關切的光影頻頻閃現,帶來不同城市的細雨、微風、人聲和笛鳴,帶來不同的容顏和絲絲的隱痛。
——惟有你,制造空難的兇手,依然躲在嘈雜中,躲在我緊閉的牙關下面,躲在弱不禁風的珠淚后面。可有可無。
是的,可有可無!
在擁擠的人潮中,我像一根移動的水草,動蕩、升沉、飄搖,沒心沒肺,淺淺地活著。理智地忘卻說詞和憤怒,不再有哪怕一絲的企圖。
我走了!乘著失音的翅膀——在一次又一次轉機中,脆弱而頑固。
用一首詩告別
如果還有什么值得留戀,在楊柳依依的時候,那么,請用一首詩告別!
訃我們躲在詞語的背后,誰也不用露面,隱藏起不由自主的失聲,這樣多好,至少,一部分事情被各自完好地珍存;另一部分,被我們忘得干干凈凈。
如果還有什么值得痛苦,在分分合合的時候,那么,請用一首詩告別!
讓我們變成一個個水分充足的字、詞,一朵朵帶雨的云,一顆顆憂傷的亮珠子,這樣多好,至少,你的的半塵不得幸福,后半生不得安寧。
夏天的花兒還沒有開全,有一大半還甜美地蜷在花苞,沒有睡醒,在這樣的時候告別是殘酷的。但是,我忍著,忍著花開的疼痛。
如果你扼殺的雙手已經洗凈,我還能說些什么?
我只有硬著心,咬緊牙關,涉過逝水,越過忘川,找一塊風水寶地,憂心忡忡地葬花、荷鋤,淚光瑩瑩,在新土上豎起烏有的紀念碑,為我早夭的愛情,呈上秋霜的祭問——詩的墓志銘。
用一首詩告別吧!
我不說我仁義、慈善、寬容,但至少,讓我更像—個血肉豐滿的平俗的人那樣,行走、計較、感恩、遺忘……
爾后,讓海潮洶涌、倒灌、覆滅,淹沒所有與你相關的詞匯、表述和方向——也許,沸騰的血液雖熱猶涼,這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