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幽佑 黎煥頤
黎煥頤既是我的父親,又是當代著名詩人;從廣義的倫理層面來說,他既是我的長輩,又是我的老師。我們整整相差了50載,歲月的鴻溝使我們對人生、對生活、對文學、對世界、對人性、對倫理道德產生很大的差異。這是正常的,幸好我們找到了一個溝通的最好方式——文字。
問(黎幽佑):您17歲離開家鄉,至今已有50多年了,然依舊是“鄉音未改鬢毛衰”,可見你對故土有著一份深厚的情感。在您的人生字典里“故鄉”意味著什么?
答(黎煥頤):故鄉代表著一種深厚的文化情結,同時意味著生命、智慧的根。
問:您從小受的是家庭式教育,沒有上過正規的學校,這對您的寫作有何利與弊?
答:利在于有著比較深厚的國學根底,雖不能說精通文、史、哲,但至少不隔。現在要叫我寫舊體詩,寫文言文的文章,我會仄仄平平,之乎者也不失格。因此,我的文章,詩歌是從中國古典東西蛻化而來,這是屬于我獨有的。弊在于對數、理、化可謂一竅不通。
問:您是從貴州遵義“沙灘文化”走出來的拓新者,您認為“沙灘文化”的精髓在哪里?對您的為人、寫作產生了什么影響?
答:“沙灘文化”是介于人世與出世之間帶有清議色彩的傳統文化,講究名節操守。人世即仕,當的也是清官。出世即野,做一個正直、清白的、有文化教養的讀書人。
問:作為一位詩壇前輩,對現今詩歌創作不景氣,”寫詩的比讀詩的多”這一現象,你作何評價呢?想對年輕詩人說些什么?
答: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詩不同于小說,散文,憑故事引人,情節動人。即使敘事詩,也是化繁為簡。一句話:詩是文學的精粹。可是現在詩成了泛文化。人人皆可寫詩,不管是阿狗阿貓,事事皆可人詩,不論是撒尿薩矢。這樣一來,精粹便成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了。于是,在當前人們的眼光中,詩,大大貶值,幾乎成了“萬般皆有可取,惟有詩最低。”要恢復詩的固有文學品譽,還得有志于效忠繆斯的人人手。至于怎么人手,要而言之是兩句話:“從自身的人文素養下功夫,要有中國詩的個性而不是洋化。”
年輕人寫詩,要善于吸收西方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對于前者的無主題,后者的講究解構要警惕!任何文學形式,包括詩歌均不可無主題,無中心,都應該面對現實,從現實中觀察,體驗人民的生活,善惡,苦痛。而現在很流行的所謂“個性化寫作”也絕非閉門造車。文學作品始終是來源于生活。
問:從1957—1979年,您最寶貴的22年青春“獻”給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浩劫,現在回想起來,您又是作何看待,評價這段歷史的呢?
答:沒有這段歷史就無現在的改革開放。可以說在這段歷史中付出了青春,生命的代價的一切善良,純樸,正直的知識分子為我們的改革開放做出了無功之功的巨大犧牲。另一方面,這20多年的浩劫又確實給我們現在的人們在文化,道德上留下了瘡疤,而今正在一步一步地醫治。因此,回過頭來看許多東西,確實值得全民族猛省,決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痛,更不能集體遺忘。
問:近些年。您的詩作日益減少,而隨筆雜文卻日見增多。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答:首先,歷史,社會,時代的很多東西詩歌這個載體是無法容納的。惟有散文,隨筆可以左右縱橫,讓我盡情抒發。再者,詩歌寫到這個份上,在藝術形式上,我想盡量突破,然而藝術拓展確實很難。但不管如何,詩我還是會寫的,而現在求的是質非量。
問:作為一位年逾古稀的長者,在有生之年的文學創作上還有哪些心愿希望實現?
答:生命不息,創作不已。我會用詩,用散文,回憶錄的形式寫出對人生,歷史的思索與反省。盡量作到一個“扛湖布衣”應當起到的責任。做一個不輕易違背清議,立于民間的有良知的文化人。事實上,這也正是“沙灘文化”的基因。
問:作為一位經歷過苦難的老作家,你對當代青年作何評價?你覺得他們的寫作和你們的有什么不同?要當一個文字工作者需要具備怎樣的素質?
答:作家不分老少,重要的是心靈的年輕。年輕,則意味著激情,敏感,上進。只有心靈年輕,富有活力;方才可以寫出好作品。年輕一代的作家和年老一代的作家,如果說在創作上有什么不同,我以為:不同之處不在于年輪的大小,首先在于對時代思潮,對傳統和現代,對東西文化的匯溶的價值判斷。其次是語盲文字的修養:表達能力的高低。亦即藝術技巧的功底的厚薄。而這兩者都取決于作家本人的文化涵養的深淺,思想境界的高下。換言之,文化涵養,思想境界深厚,寫出來的作品就有穿透力就耐讀。反之,則淺薄,沒有份量。文學,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仍然是人學。何謂人學?我的理解:即是人的靈魂之學。作家,之所以異于理論家,哲學家,是作家以他的文學作品繪聲繪色地發掘,提煉,因時,因勢,因人而異的靈魂,善善惡惡,美美丑丑,愛愛憎憎,恩恩怨怨在生活的洪流中極具個性的眾生相。不管老、中、青,也不管你用什么手法,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先鋒魔幻,意識流,乃至客觀主義,只要你的作品能有聲有色,有血有肉,令受眾為之而歌,為之而哭,為之而憤怒,為之麗慷慨,為之而詛咒邪惡,向往崇高,這樣的作家就是令人尊敬的作家。反之,不管你是什么年齡段,也不管你是什么手法,更不管你是如何炒作,作品暢銷;我以為都會是速朽的泡沫。
問:對子“苦難”,你是如何理解的?
答:苦難對于作家是稀有的財富。舉凡六十歲左右的作家,在我們國家,大都有這樣那樣的苦難歷程。現在的青年作家,大都出生于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應當說,是很幸運的。然而,幸運,就能孕育出出色的作品嗎?我以為是不能這樣說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兩句話對青年作家同樣適用。比如:目前我們國家正處于社會的轉型期,有不少社會問題。城鄉差別中顯示的貧富懸殊。前途異化為“錢途”。權勢異化為以權謀利,以勢凌人。一句話:理想錯位,物欲橫流,奢侈成風。人心世態商化。都給幸運的青年作家提供廣闊的生命體驗。關鍵是:如何幸運地去體驗?是隨波逐流?是醉心時尚?是人家BB族,我也QQ族?是人剔怖爾喬亞我也小布爾喬亞?還是耐得寂寞,守住精神家園,到生活中去呼吸蕓蕓大眾的悲苦情懷。在我看來,歷史,時代的發展從來不是盡善盡美。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悲苦情懷。因而,我以為青年作家,理應根據個人不同的定位,去體驗社會,人生不同的痛苦和歡樂,愛心和仇恨……,嚴格來講:文學永遠是悲情。因為,作家——優秀的作家,從來是民間的。而民間,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和話語霸權,有距離,有不同的語境。意味著作家,不分年輪,都同時和苦難結緣。都在體驗人生的,生命的苦難。為生活的美好而呼號。
問:你對生活的理解是什么?你的人生哲學又是什么?
答:我對生活的理解只是一句話:要鮮活而不是僵化。哪怕清貧如詩。這也就決定了我的人生哲學: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活得有人的尊嚴:獨立的思考,個性的自由。即使有人說我還沒有完全脫離主流語境,但我還要堅持。因為:迄今我還沒有發現有更高,更善的語境之前,我仍得堅守我認定的精神家園。
問:如果不寫作,不當作家,你會干什么職業?
答:寫作,當一個有智慧道德的作家,是我的志向。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淫。那么,富貴也不能移嗎?像我這樣的秉性,決不是富貴中人。即使幸而富貴,也難改筆底性情,紙上肝膽。除寫作之外,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假設要作選擇,我選擇教書育人,傳道授業。
問:詩歌在你的生命中意味著什么?
答:詩,和我同苦難,共憂樂。我和詩不是合二而一,乃是生命的共同體。詩,給我以苦難,同時也給我以歡愉。詩,給我以清名,同時也給我以寂寞。詩,既是歷史的詩性賦予我的文化基因,同時也是“沙灘文化”——黎氏列祖列宗傳給我的血緣文化的基因。不論別人怎么看我,我無怨無悔。永遠是繆斯的堅貞的愛戀者。
問:文學、詩歌在現今這個一味講求商業、利益的時代,他的位置已經越來越低了,你覺得有什么方法可以讓文學擺脫這個困境?
答:人們說,詩在講求商業利益的時代處于困境。這是謬見。詩,歷來是文學的精品,要讓她像娛樂文化,商業的廣告文化那樣,走向“錢途”的市場,正像要求繆斯去和時髦的歌星影后,去爭妍斗艷一樣的荒謬絕倫。但當前確實又是:繆斯門前車馬稀。這說明了什么呢?我以為:恰好證明詩的品格的高尚,潔身自守。遠離披金戴銀的物欲感。要知道:頭頂耀眼桂冠,身披時尚的華服,詩就會喪失她的天職:歷史的心聲,時代的木鐸,淪為名利場中的把戲。說好聽一點是寵幸。說透了則不過是名場利場,權勢交橫中的風雅的玩物而已。因為任何時候,詩性的詩,都是人性的光華。她是棲息于江湖市井的民間,而不是棲息于廟堂權勢的鐘鳴鼎食,也不是棲息于現代化的華麗的賓館飯店和眩人耳目的娛樂場所。更不會像商品一樣只要哪里有錢就往哪里鉆。詩性的最高境界,便是出神人化的神性——人性的真情至性。否則,怎么叫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呢?因此,真正的詩人的真正的詩,從歷史的大視野來審視,是不存在困境的。記住這兩句話:古來帝王將相皆寂寞,惟有詩者留其名。你想想看,五千年歷史有多少權傾天下的權勢人物、能給歲月留下聲息,讓你在千年百年之后,尚能想象其音容笑貌,不是與歲月同化。反之,從關關雎鳩,到如今的新詩,我想,你一定會有不少人的不少詩,哪怕是幾句,活在你性靈深處化為你的精神絲縷。這就說明;詩的困境說,是肉食者的市儈語。哲學告訴人:詩境不困,流行速朽。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你捫心細聽,你不是也有詩性在你靈魂深處或淺唱,或呻吟?
問:在你的眼中,你認為將來的中國社會會發展成什么樣?人類的終極關懷到底是什么?
答:我眼中的中國社會的發展:必然會是人人皆得其所。沒有剝削,沒有欺壓。沒有貧富的鴻溝。仁義興而廉恥立。一句話:中和位育的天人和諧。這就是人類終極關懷的全部內涵。舍此而言終極關懷,皆是妄語。
問:你對物質與精神的理解?兩者的關系?
答:物質當然是第一位的,精神當然是第二位。宇宙間,從來物質和精神的關系,是皮與毛的關系。《左傳》一書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名言,可作此解。但作為人文化成的人類歷史的人而言,精神又至關重要。大凡精神高尚者不為物役。情操失守者常被物役。說得具體一些,比如:一個人只知有錢,而漠視固有的良知良能,這還叫什么人呢?當兒子的只知有錢而不知老弱的父母,這就叫不孝。交朋友的只知有利,而不知仁義,這就叫有奶便是娘。當官的只知有錢,而不知廉恥,這就叫污吏。因此,人,是不能沒有做人的理想,做人的品格的。有了理想,有了品格,便有以自律。能夠自律,就能夠固守做人的底線。所謂“君子固窮”指的就是這底線。否則,便是“窮斯濫矣”的為了物質享受,什么卑鄙事都干得出來的小人了。而這時候的物質反而成了罪惡的原罪。可見,受役于物和不被物役。既是思想素養高尚和卑下的分界線,也是物質與精神的辯證關系。
問:何謂“人文關懷”?
答:人文關懷,說透了只是一句話:人道主義的理想情懷。有人說,這種思想是外來品——西方文化。不對!孔子說的“仁者,人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的教育思想,就是本此出發:有教無類。因而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中有不少是推引車賣漿者流。再如:孟子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人皆可為堯舜。以及由此而傳承而拓展的?人溺己溺。”“先憂后樂”的民胞物與之量,都是人文關懷的最經典的論述。所以,人文關懷,不是來自西方文化,乃是我們本土的思想傳統的金玉。
問:你認為人的道德品質的優劣與讀書的多少有無關聯?為什么有時候,越是書讀得多的人往往越是道德低下,反而那些文化層次低的人卻顯質樸與本色?
答:人的道德品質的優劣,與讀書的多少沒有絕對的關聯。正因為這樣:文化素養高的人,常常會有巧言令色,文過飾非的偽善。反之,讀書不多,甚至沒有讀過書的人,卻顯得樸實本份。原因何在呢?我記得盧梭曾經說過,民智愈發達則愈難為治。又說,人無往而不自由,又無往而不鐐銬。也許,這就是歷史文明的二律悖反。要醫治此病,用現在的語境則是法治和德治并施。法,是外在的強力。德,是自身的原善。前者,是智慧的良能的外化。后者,是道德良知的內養。古人早就說過了,質胂子文則樸。文胂于質則巧。樸者尚誠信。巧者尚機變。誠信之圣,金石為開。機變之圣,殺人不見血。故人心的耕耘,社會的教化,上焉者以忠信馭機變。歷史的文化品質因之而根厚。縱有狂風驟雨亦無能為撼。下焉者以機變破誠信,歷史的文化品質因之而澆薄。人心的向背常常在反掌之間,此中玄機,既是歷史的,社會的,同時也是個人的,你仔細體認,便知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