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丁 蓉
今年“兩會”召開期間,一篇《26個人養一個官》的報道,一時引起國人議論紛紛,再次引發體制改革話題,建設小政府、大社會的目標提出了多年,但從官員人數的增加看,政府不僅不見“小”,反而吏“大”了。教育是社會的一個領域,社會的問題必然會在學校反映出來,由此解決學校的問題也就和社會聯系起來了。這里我們借鑒一下歷史的經驗,看看西南聯大是如何辦教育的,它在體制上有什么特點,從中今人能夠獲得什么啟發,這或許對于目前的體制改革話題可以提供一點具體的說明。
首先,我們看看機構設置和人員結構情況。西南聯大的機構設置和人員結構極為精干。校級領導由常委會構成,它只有三個人,即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學校辦事機構建校初期(1938年1月)有三個,即教務處、總務處、建設處。后來隨著校舍建設任務的結束,和學生人數的增加、建設處撤消,新設會計室,并按照教育部的要求增設了訓導處,校長每人配秘書1人。服務機構有圖書館、校醫室、工場實驗室,圖書館隸屬教務處,實驗室隸屬理工學院。當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分別在昆設有辦事處。據1943年7月《皇教育部本校教職員編制表》統計,那時,教師358人,職員121人(包括圖書館23人),校醫室16人,實驗室低級技術人員35人,學生人數2700余人。
學校的教學機構有文學院、理學院、法商學院、工學院、師范學院5個。科研機構有兩種形式,一為系、所合一型,研究員由教師擔任,但工作以教學為主,有科研項目要完成,可請學術假,通常以一年為限。這類研究所有文科研究所、理科研究所、法科研究所、商科研究所、經濟研究所等。另一種形式為特種研究所,有獨立的研究人員編制,并配備必要的輔助人員,工作以科研為主,這種研究所有清華大學的農業研究所、航空工程研究所、無線電學研究所、國情普查研究所、金屬學研究所、南開大學的經濟研究所。
服務機構的負責人如圖書館、會計室、校醫室主任為專職職務,辦事機構的教務處長、總務處長、建設處長(訓導處長)均為教授兼職擔任,教學、科研機構的負責人即學院院長、所長也為教授兼職。在職員中占據人數大頭的是校警、清潔工、挑水工、炊事員一類人員,非坐辦公室的(這些人員所做的工作,在今天的大學里,大多數都由臨時工擔任或者由外來民工承包了)。
從以上兩個方面看,西南聯大的機構設置和人員結構都是非常精干的,機構設置簡單,官員很少,職員也不多,體現了學校以學生和教師為主體的原則。而現在的大學里,校級領導中黨政紀委正副職加起來,有十幾人之多,辦事機構有二十幾個,每一機構中又設有正副職,且大多為專職職位,致使職員人數大大超過教師人員數。現在有少數大學取消了行政級別,但大多數大學仍然堅持著原來的行政格局,學院一級也是縣團級的處級單位,加之學院設立分黨委,黨政均設正副職,官員人數有增不減,處級干部一般上百名,多達幾百名,而西南聯大真正的官就是三個負責校級事務的常委?,F代政治學原理指出,辦事人員多、官多,并不能決定辦事效率高,相反是辦事效率低的原因之一,由于機構重疊,互相制肘,攀比厲害,利益侵占,反而產生辦事難的效應。
其次,我們看看學校運行的情況。學校有任用教職工的自主權,教學自主權。例如對于教師的任用,學校設立了聘任委員會,該委員會由教授兼職擔任,根據教學的需要,學院提出職位和人選,聘任委員會討論決定,在決定聘任時連工資是多少一起定下來。能不能當教師,當哪一級的教師,是助教、講師,還是教授,由聘任委員會說了算,也就是由教授說了算。反觀現在,有專門的職改辦負責,有初評委、中評委、高評委等組織評審,外加經過外語考試,程序繁復,而且一所大學能聘多少教授,每年都由行政部門下指標,根據指標產生名額,名額多多評,名額少少評,指標說了算。哪一種方式能聘到真才實學呢?當然是西南聯大,因為它根據需要出發,并且有自主權,這種程序是科學的。學校的日常事務由常務委員會決定,類似現在的校長辦公會,但一些大事,如決定規章制度、經費使用等,則召開校務委員會決定,這一點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根據規定,校務委員會的組成,除了有校、院兩級負責人參加外,還規定有十一名教授參加,而這些教授是經過教授委員會選舉出來的,每十名教授、副教授中選舉一人,這樣教師直接參加到決策中,能最大限度的反映出他們的愿望。因為校務委員會大約每月舉行一次,教師中有什么問題和要求,能很快地直達決策層。教授委員會差不多每季度舉行一次,近100名教授副教授出席,決定與教學和學生的有關事宜,并選舉出席校務委員會的代表。
除了教授委員會之外,西南聯大還組織了不少類似的機構,如圖書設計委員會、理工設備設計委員會、財務行政設計委員會、畢業生成績審查委員會、環境衛生委員會、學生入學資格審查委員會、學生生活指導委員會等,這些組織都是由教師兼職擔任,其職責包括咨詢、指導、審查等,它們議決的事就交由辦事機構去辦。各種委員會的設立以及教授委員會代表參加校務委員會,形成了教師參與學校決策的機制,充分體現了教師在學校里的主體地位,是西南聯大教授治校精神的集中表現。而現在的大學里的教職工代表大會,每年舉行一次,聽一聽校長的行政報告,提出一些提案,只有知情權和建議權(由于很多信息并不公開或已經過時,這種權利只是部分的),并無決策權。
再次,我們看看學術治校的情況。教授治校必然使教師擁有教學自主權,教師擁有教學自主權必然帶來學術的尊嚴,這使學術治校成為可能。1940年5月,國民政府教育部下發訓令,要求大學所開課程需上報部里批準,遭到西南聯大教師的反對。學校召開了教務委員會,提出了四條意見:一、大學為最高學府,研究和教學的內容包羅萬象,課程不能千篇一律,即使同一課程,內容亦非一成不變,“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陳出新,而學術乃可日臻進步也”,令其整齊劃一,是不可行的,也是不必要的。二、教育部是最高的教育行政機關,大學是最高的學術教育機關,“教育部為有權者,大學為有能者,權、能分職”,事情才能辦好。教育部可以考核學校的教學成績,實施獎罰,但如何研究教學,是大學的權利和自由。三、教育部為政府機關,機構設置處于不斷變化之中,而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宜變”,如果課程設置要聽命于行政,將發生朝令夕改的事,教師和學生將無所適從。四、道尊才能師嚴,課程要交教育部批準,必然在學生心目中產生教授地位不如科員的印象,而教師也不能自展其才,這必然導致教學質量的下降??傊?,教育部的做法違背了學術的規律,將大學“直等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這是不懂教育的表現,無法執行。
這四條意見是學術治校的宣言,它捍衛了學術的尊嚴,維護了教育的規律,不難設想,如果沒有教師的學術自由,西南聯大不能出那么多的名教授和大師,也不可能培養出那么多的著名科學家和人才。
西南聯大當年發生的一件事很耐人尋味。1942年,國民政府教育部下發文件,指示給予國立大學校級負責人、各行政處處長、學院院長、系主任特別辦公費,其實就是生活津貼,這卻遭到兼任行政職務的西南聯大教授的反對。兼職擔任各行政處處長和學院院長、系主任的25名教授聯名呈文,拒絕領受特別辦公費,他們在信函中陳述道:“蓋同人等獻身教育,原以研究學術,啟迪后進為天職,于教課之外兼負一部分行政責任,亦視為當然之義務,并不希冀任何權利?!苯逃吭诮拥骄茴I信后,又發一文,給予勸慰,稱,發此特別辦公費,主要是考慮到學校主管人員及部門、學院負責人“接應較繁”,也就是應酬多,而且也考慮到了“統籌兼顧”,“未失均平之旨”,要求“造冊請領”,結尾是“此令”,落款是部長陳立夫。接到這一批文后,25位教授還是不領情,梅貽琦常委再一次回復教育部,教授們“愿本同甘苦之義”,“仍請不予支領”。短短幾句話,拒絕了教育部的“恩惠”。當時,教育部對西南聯大的直接管理主要在兩個方面發生作用,一是對經費使用的管理,西南聯大的經費由教育部下發,學校每年都將使用的情況向教育部報告,所列名目非常詳細,如教職工的薪金標準,辦公經費總額,科研使用費,招待費(每丹100元,一年1200元)等,經費的使用情況亦向教師通報。學校根據需要每年向教育部上報預算,教育部依據上二年度的使用情況核撥當年的經費。)二是強制要求對學生進行黨義教育,為此要求成立訓導處,并規定若干必修課程。至于招生、畢業、專業設置、課程、科研、人事、機構、干部、工資等都由學校自行決定,因此,西南聯大是一所擁有辦學自主權的大學。
但是現在的大學,教育行政管得太多,大學幾乎沒有什么自主權,設置什么專業、招收多少學生,能不能培養研究生,干部的任用,能不能當教授,工資是多少,等等,都要報教育行政部門審批,都要根據有關行政部門下達的指標行事,使大學變成了教育行政下屬的一個生產車間,教師變成了生產一線的工人,而博士生導師不過是高級技師。教育部通過“重中之重”的建設,直接管理全國上百所大學的教學、科研、師資、學科建設廠如設立教學與人才培養重點基地,理科重點實驗室、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摹地、職業技術教育師資培訓基地、國家級重點學科建設等。教育部一個司就一二十個人,能管得下來嗎?能管得好嗎?這些做法使教育行為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它不是根據社會需要辦教育,而是根據指標辦教育,雖然有高等教育法擺在那里,但大學面向社會自主辦學的權利并沒有得到落實。一所大學為了爭到“重點學科”、“博士學位授權點”、“部級”基地的稱號,要經過申報、評估、掛牌、檢查、驗收等多道程序,花費相當大的精力和財力,因此現在的高等教育體制不是在辦教育,而是在辦教育行政,由此大學里存在著教授的地位不如科員,追求學術不如唯上是從等等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教授治校、學術治校根本無從談起。所謂尋找大學理想、大學之魂的呼吁,反映了教師要求按照教育規律辦教育的心聲。教育領域真的需要這么一個無所不能的教育行政來管理嗎?一所大學到底需要多少官來管?資源集中在行政方面去了,辦教育的人沒有資源,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上這個問題叫做勞動者和勞動資源相脫離,勞動者沒有主體地位?,F在的大學為什么產生不出大師,問題就在這里。
目前的高等教育體制既有學習前蘇聯而形成的計劃經濟體制的痕跡,又有中國經久不衰官本位現象的影響。如今社會上對高等教育改革的呼聲日盛,這說明高等教育體制改革已經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了,而改革的目、標應當是重建教師與勞動資源相結合的體制,落實教師的教育主體地位,這就是西南聯大辦教育的方式給予時代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