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一璇
尖耳朵的精靈
每次我躺在床上無端地拿著手指對著天花板比畫,每次我仰望天空臆想每一片云朵飄逝的姿勢,每次我的呼吸化成一片空氣消失無蹤,每個季節我站在溫柔的風中勾勒著夢的形狀。終于有一天你出現了,尖耳朵的精靈。
你穿著雪花編織的毛衣,你戴著晨霧環繞的圍巾。你來得太快,叫我無法呼吸;你來得大遲,讓我等待了幾個世紀。你沒說你會來,你也沒說你不會來,但是終于你還是來了。我的夢的形狀,就是尖耳朵的精靈。
渴望一種恢弘的敘事,渴望天崩地裂,渴望暴風碾雨。我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高架橋上,面對成群結隊的螞蟻,面對低低的沉重的云,面對那條充滿了饑蛾、血污和妄想的骯臟的河流,感到了無比的壓抑。
全世界的人都長著一樣的臉,一樣的眼睛,一樣的耳朵。只有你不一樣,我的尖耳朵的精靈。你不屬于這個世界,所以你是我所追求的,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你是我夜以繼日地追逐的夢的形狀,我的尖耳朵的精靈。
從出生到死亡到復活和重生,從河流的一頭到另一頭,從山的一邊到另一邊,我趁著陽光,我趁著月光和星光,追逐一種不同于一般的信仰和意義。我越過高山,我穿過森林,我以為我從來都不可能遇到你,我的尖耳朵的精靈。
我看見人們在曬太陽卻不懂陽光的意義,我看見人們在仰望卻不懂仰望的意義,我看見人們看見了你卻不懂你的意義,我的尖耳朵的精靈。你帶來的,除了天崩地裂,除了暴風驟雨,還有另一個秘密的禮物,那就是我的夢的形狀,永恒的真理。
沙漠的金黃,森林的深綠,河流與海洋的淡藍,天空與大地的青灰。你便以這些博大寬容的顏色為背景,佇立在我的面前。你如此的深沉,又是如此的輝煌,把我從黑色和灰色的深淵里、從燈紅酒綠紙醉金速的各式陷阱里拯救了出來,
清新。悠揚。飄忽。鮮活。不同于一般。天崩地裂暴風驟雨之后你終于出現,我的尖耳朵的精靈。我想透過這個世界的一絲微小的罅隙觀看你。然而我無法看見你,無法觸摸你,因此無法頌揚你,我的尖耳朵的精靈。
但是我知道,從你出現那天開始,從我感覺到你的呼吸的那一刻開始,你將永遠與我同在,使我的生命具有全部的意義,我的尖耳朵的精靈。
薄薄的陽光
窗外是薄薄的陽光,陽光中搖曳著香樟:從它們淡綠色的透明的葉子里,飄出一陣陣水一樣、陽光一樣的淡淡香氣。我的鼻子觸碰到香氣的時候,我的眼睛觸碰到陽光的時候,我的心靈開始抵達并且貼近某種我渴望已久的東西的時候,一道窗簾改變了一切。有人把窗簾拉上了,兩個世界被活生生地拆散了。心靈對陽光的渴望和物質的皮膚對陽光的拒絕無聲地抗爭著。皮膚被挽救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不小心被劃破,是一點點淡淡的鹽漬的痛楚。
我仿佛被那陣洪流湮沒了,無法自拔。一整個白天,我任由自己隨波逐流,任隨自己左右搖擺。洪流一樣的人群,洪流一樣的衣飾,洪流一樣的照相機的咔嚓聲,洪流一樣的喇叭,洪流一樣的叫囂、喧鬧、繁雜。
也許這并不是人們想要抵達的,然而人們能夠抵達的將永遠都只是這些。事實上,也正是人們的抵達造就了抵達的幻滅。我隨意地在山腳的小路邊坐下,人群在我身邊穿梭,我感覺到的僅僅是一種與城市無異的擁擠的痛楚。
再后來,這些都漸漸退去。是樹葉的沙沙聲,大概是香樟,應該是香樟,淡綠色的透明的葉子,飄著淡淡的香氣,緩緩地將我包圍起來。
紙飛機
最后一次家教,她依然這么皮。從一點鐘一直強撐到五點鐘,她累,我也累,她心不在焉,我也心不在焉。中場休息了半個鐘頭,她請我吃冷飲和荔枝。
我以為休息之后她會認真。誰知道她根本就不著急考試,都是她爸媽替她急。她安閑地坐在那邊,根本就不管我在啰嗦什么和啊差啊商啊復數啊單數啊,我心里有愧,叫她拿幾張紙來,幫她默寫,以為這樣她就會專心點。
誰知道,她寫一個詞換一張紙,寫過的就隨手往地上扔。寫了四五個詞后,地上就灑滿了紙,她揀起來,疊在一起,折了一架紙飛機。折好的時候她把飛機頭放在嘴里哈了哈氣,然后手臂劃過一道曲線,飛機就飛了出去。優雅。
那些默寫的內容就這么被她送走。那些她所不喜歡的就這么被她送走。飛。我在想什么時候我也可以如此優雅地送走那些我所不喜歡和不愿意的。或者說很久以前我曾經這么來過,但是我現在早已忘記,每天投身庸俗和疲累。
我想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誤人子弟的人,因為我叫她放下飛機。我說你得好好看題目,因為馬上要期末考試了。我以別人規矩我的方式規矩她。規矩,歪曲,束縛,壓抑。那些美麗的心靈不統統消失才怪,
我繞著廣場轉一轉……看見墻上的涂鴉……小時候單純的愿望……穿白紗,當新娘……公園就要拆去,別拆去記憶……我的心像被團在凡間的精靈……是落葉輕輕哭泣……就讓第一道陽光把我的耳朵叫醒……
妄想癥
新一輪妄想癥的爆發。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想忽然地站到某些人的眼前,比如樸樹,然后扯他的頭發,問他三百個問題,然后又忽然消失,像做夢一樣。想忽然地在叢林的泥濘里踩出一大串腳印,想在水里摔倒,想摔個稀巴爛,然后就此天黑,星星開始忽隱忽現。
想飛,想躺在飛機的身上,想趴在機翼上,想不要停止,以飛快的運動代替靜止帶來的即將窒息。請不要發出噪音,現實。想拆開自己,拆成碎片,一陣風吹起,結束所有。
想消失,想失去知覺,想躺到手術臺上,像一次死亡的歷險。我想我是活膩歪了。想一直寫一直寫,然后生命化成一行行的宇,不要再吃飯,不要再走路,不要再左顧右盼,只是那么一行一行地,整齊地留在雪白的紙上,干干凈凈,多完美。
想狂歡,想在歡騰中忘卻,雖然說根本不知道想忘卻什么,記憶已經整理得很干凈了。只是想狂歡,想奔跑,跑到天花亂墜。想變成巨人,一手敲碎一座城,然后聽它們轟轟然地倒下,碎片稀稀嘩嘩下墜堆積的聲音。
忽然去很遠的地方。忽然把思維攪得混亂。忽然全世界都顛倒掉,稀稀嘩嘩地墜。忽然要乘火車,忽然要把手伸到窗外扯下夠得著的枝葉,從里頭流出的汁液的香氣沾滿我的手。我要去,我要去。忽然地需要這么無限地擴張,以滿足自己。要么去西伯利亞,凍到骨頭都松脆,神經啪啦一聲斷掉,干干凈凈輕輕松松地化成一堆漂亮的碎片。
我想是因為天氣悶熱。我想是因為我需要一杯冰鎮可樂。我想我是需要一個人,需要一大段的時間,隨意地擺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