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白　琪

韓谷要辭職

“韓谷和幾個公司骨干要集體辭職。”

這個消息讓正在宴請客人的“知味齋”食品公司老板柳長蔭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韓谷15歲就跟著他當學徒。這孩子聰明伶俐，踏實勤奮，很得他喜歡。他將其培養成公司二把手主管整個公司的生產經營，其間還送他去讀了三年大學。

可是，羽翼一豐，這只雛鳥就要飛了。柳長蔭氣急難抑，當即撥通韓谷的手機：“2個小時后你到我家里來……我有事問你!”

10點過5分，柳長蔭回到他位于“天地人”小區的別墅客廳里，韓谷端坐在面前的沙發上，一臉恭順。這只是表面現象啊，柳長蔭恨自己竟然被表面現象蒙蔽了這么久，竟沒有看出這個恭順的年輕人暗懷的叛逆和野心。

“說吧，要怎么樣你才留下來?”憤怒褪去，只剩下疲憊。

韓谷半晌不語。自己從小家境貧寒，少年時代便出外打拼，一大家子人全都指望著他。柳長蔭對自己不薄，但僅憑這一點和其實并不豐厚的收入，他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

他鐵了心要走，自立山頭，并不是想以此要挾老板，而是因為看透了老板的心思：他不可能放手。在各種場合，柳長蔭經常提一句話：“保住祖宗的基業”。這“基業”，他當然不愿讓外人來染指。而且這幾年“知味齋”遭遇所有老字號面臨的困境，但師父似乎沒有任何改造老字號的跡象。所以他只能沉默。

柳長蔭說：“你留下來，我給你股份……”

“不是股份不股份的問題。”韓谷搖搖頭，“您知道，我一直想做自己的事情……”

“可你為什么帶走這么多骨干!你知道這對‘知味齋意味著什么?”柳長蔭又激動起來。整整百年五代!光緒還沒被慈禧囚進瀛臺的時候，他的高祖就開始經營“知味齋”了。“知味齋”在百年當中經歷了種種磨難，解放后一度被公私合營改掉名字，直到1978年恢復名字，8年前改制，柳長蔭作為柳氏第五代傳人接管“知味齋”。

“不是我要帶他們走，是大伙主動要求跟我走。”韓谷輕聲辯解。盡管他說的是事實，但在柳長蔭的積威下這么多年，他還是沒法一下子就硬起來。

柳長蔭走了

不管柳長蔭如何挽留，甚至威脅說要去法院告他，韓谷始終沒松口。說上法院當然是氣話，“知味齋”的粗放式管理，拿不出任何告他的證據。

柳長蔭一下子像老了好幾歲，韓谷有幾分不忍。但這種局面本就是師父自己造成的。他曾經向柳長蔭提過，按照現代企業制度來管理“知味齋”，在內部實行“股份制”，讓企業運作更加規范，更有凝聚力。但柳長蔭非常明確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春節后才準備開辦自己的公司，現在就告訴柳長蔭，自己也不算突然襲擊。韓谷到公司最后處理一些事務，柳長蔭截住了他。

“你們是準備另投明主呢還是重起爐灶?”他問。

“有一個鄉鎮小廠，想盤過來，再投入幾十萬添置設備……”韓谷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你們的錢從哪里來?”

“我們要搞就搞成真正的股份制，每人出2萬股本金，就湊得起30來萬，再找銀行貸一點。”反正要攤牌，韓谷心一橫，索性合盤托出。

柳長蔭沉吟良久：“你出30萬，我把公司賣給你。”

“啊?”韓谷驚愕地張大嘴。

柳長蔭虛弱地笑了笑，“我想了幾天，你們一走，我是支撐不了的。與其讓‘知味齋倒閉，不如干脆作價賣給你。我只拿走現在賬上的180萬，作為養老金吧……”韓谷仍然不敢相信。就算師父拿走180萬，廠房設備折價也是不小的數目，老字號“知味齋”的價值也不可估量，雖然目前狀況不佳，但經營得法，是可以重鑄輝煌的。師父怎么可能舍得把它賤賣給他，幾乎等于白送?

但柳長蔭這次動了真格，春節過后，就和韓谷一起到公證處作了公證，隨后又到工商所完成了法人變更登記和企業名稱變更手續，“知味齋”更名為“德意歐股份有限公司”。

燙手山芋

新組建的“德意歐”仍然保留“知味齋”品牌，只不過僅限于鮮點。那段時間當地報紙連篇累牘。報道百年老字號“知味齋”當家人出讓企業，對柳長蔭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稱其“為家族制企業探出了一條新路”。韓符和他的伙伴們精神煥發，準備大干一場。打工和當老板畢竟有著本質的區別。

盡管韓谷作為生產經營的實際負責人對原“知味齋”現“德意歐”的經營狀況了然于胸，但真正成為企業的掌門人后才發現，一直由柳長蔭直接掌控的財務命脈存在嚴重問題，特別是流動資產。從報表上看，債權(應收貨款)和債務(應付貨款)大致相當，各為200余萬元，但仔細一分析卻讓韓谷目瞪口呆：應收貨款有近千筆，幾乎全部是呆壞賬。其中人去店空找不到人的有上百筆，超過兩年訴訟時效的也有近百筆；而應付貨款的債務還不到20筆——全部是得罪不起的主要原材料供應商!

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所有這些呆壞賬不都是由你韓谷經手造成的嗎?可是，按規定每年都要從銷售收入中沖抵部分確實無法回收的呆壞賬啊!而韓谷每年都列出了沖抵明細表的，為何柳長蔭寧可多上稅也不沖抵而要虛增利潤呢?

剝開洋蔥頭的表皮，韓谷被真相刺激得心驚肉跳。接下“知味齋”，原以為拎了大便宜，誰知卻背上了大包袱。但不管怎樣，只要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白手可以興家，何況還有這么堅實的一個基礎。于是15個主要骨干(股東)再次籌集30萬元用作日常生產經營的啟動資金；主要原材料供應商那里憑著多年維系的良好關系盡可能延期陸續支付，這樣維持到中秋月餅旺季到來，到那時一切矛盾都可以解決了。

而在中秋到來之前的大半年時間里，最重要的工作是把內部理順。韓谷采取了幾項重大舉措：一是改革內部機制，把原車間班組制改為以生產線為核心，擱綁生產銷售為一體的事業部制，并一律實行與年度業績直接掛鉤的年薪制；二是調整產品結構，用租賃的方式將外地一家破產企業的日本原裝起酥餅干生產線引入并盡快投入生產；三是調整市場結構，擴大大型食品超市、商場的供貨量并盡力拓展外地市場，以減輕經營風險。

突然冒出來的對手

剛剛組建的“德意歐”按照韓谷預設的軌道高速運轉。終于熬過了艱難的8個月，迎來了盼望已久的中秋月餅“黃金季節”。

但就在此時，本城主城區三大超市，八個主要繁華地段，十五個新建的住宅小區門口忽然齊刷刷地冒出了一家“6點半”連鎖餅屋。這些餅屋裝修以清爽的淡藍色為統一標識，員工清一色著淡藍色工裝；每一個餅屋的設備統一，攪拌機、烤箱、烤盤清一色干干凈凈就像自己家里的廚房用品；各式原材料都存放在一個分格的大冰箱里，現場生產、現買現做、鮮產鮮銷……

他們不但完全“透明”，讓顧客親眼看到制作過程，而且價格低得離譜，比超市的同類產品低30％!“6點半”的橫空出世，對“德意歐”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德意歐”糕點事業部反饋來的消息稱，他們發往各個超市、食品店的各種糕點銷量銳減，很多過期糕點不得不忍痛處理。

糕點事業部經理丁壘心急火燎地來找韓谷。韓谷安慰他：“不用擔心，我們現在主要精力放在月餅上，糕點不過占10％。”

“但他們也有鮮產月餅的跡象，因為每個餅屋都在顯眼的位置擺放著各種月餅包裝盒……”

“什么?”韓谷大驚，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整個食品行業，中秋節的月餅產值要占全年總產值的一半，而產生的利潤則要占80％以上，因為月餅的暴利由兩部分組成：月餅自身的利潤和包裝產生的利潤。舉個例子，一盒售價100元的月餅，其成本不到30元。所以韓谷必須打好這一仗!

對于消費者來說，“德意歐”和“6點半”都是新品牌，很難說“德意歐”有什么優勢。在熟悉程度上，仍在使用的“知味齋”也許更有優勢，但老品牌在喜新厭舊的消費習慣那里仍是潰不成軍。更何況韓谷一眼看到了“6點半”的優勢：既然它敢于鮮產鮮銷，就一定會將產品和包裝分別作價；既然它已經擁有了21家連鎖店，就有能力接受批量訂貨的“團購”；最要命的是它是徹頭徹尾的“透明”啊!價格透明，原料透明，操作透明。

打價格戰是行不通的，即使你把價格降至白送也沒人敢要，因為你不透明，誰知你的華麗包裝下“包藏”著什么“禍心”?更何況你的低價本身就讓人生疑。打服務戰更行不通，因為你不可能放棄現有的生產能力生產規模生產方式而去選擇“6點半”式的生產經營方式。

“還有兩個壞消息，廣州的原料供貨商已經停止供貨，說必須結清所有欠款才能恢復供貨；另外有好幾家已經訂貨的客戶退貨。總額約有30來萬。”

丁壘的話如一記重錘擊在韓谷心上。

真相

苦苦支撐當中，“德意歐”再遇重創。它的前身“知味齋”曾為一家食品機械公司擔保貸款，如今該公司倒閉，“知味齋”承擔連帶責任，總計要償付近200萬元。這筆錢，如今落到了“德意歐”的頭上。

聽到風聲，債主們紛紛找上門來，并聯名將“德意歐”推上法庭。最后，“德意歐”資不抵債，宣告破產，法院將對其資產進行拍賣。

轉過年，“6點半”以300萬元拍得“德意歐”，將“知味齋”品牌重新包裝，以傳統、新鮮、美味的面貌重新上市；小食品也重新開工，不過只占了很小的比例。韓谷這才了解到，“6點半”的幕后老板，不是別人，正是“知味齋”的前東家——柳長蔭。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那家讓“德意歐”承擔連帶責任的食品機械公司真正的老板，也是柳長蔭。

韓符把自己關在家里，前前后后想了幾遍，忽然大悟：這個燙手的山竽，柳長蔭是有意拋給他，以懲罰他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