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璨君

每當一個人無聊地發呆或無事可做的安靜時刻,我總會不由自主好奇地想著:我不在的時候,我的家是什么樣子的?
影像記憶
我想象它是空洞而且寂寞的。稍嫌凌亂的廚房,兀自凌亂著:昨晚沒吃完的便當盒,從塞得有點滿的垃圾桶一角擠露出來了;餐桌上,兩只玫瑰圖案的咖啡杯殘留著棕色的液體,我慣用的那一只上,還印染著淡淡的粉紅唇印;鋪著原木地板的客廳,回蕩著收音機傳來的微弱的樂聲和點過香精蠟燭后的淡淡香氣。陽臺上擺著幾盆白色雛菊,還看得出來澆過水的濕潤。轉身到隱秘的臥房,推開半掩的門,一室的淺白在窗外濃綠茂密的龍眼樹掩映的綠光中,沒有整理過的床單,隨意擱在床頭的鬧鐘,還有擺著只是為了裝飾的絨布小熊,全都顯出一種誘人耽于夢鄉的貪睡氣息。
這就是我出門的時候,靜靜地被暫時遺棄的家,至少是我臨出門,照例巡視一遍時,它看起來的樣子。
其實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沒有“我”的家,到底是怎么樣的一種存在的狀況?在我看不到它的時候,我根本無從得知它在“做”什么,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為什么總是為此感到好奇。明知道不會有什么事發生——當然,除非是不法的入侵譬如遭竊。但是我想小偷大概也不屑于偷我們這一種,雖然稱不上貧戶,但也不像是會有鉆石古董的人家——但我還是讓“想象”變成一個不懷好意的監視器鏡頭,梭巡著每一個安靜的角落。
光影日景
東西坐向的房子,前后都有窗戶,光線其實還不錯。可惜我不太愛日光,因為晨光太擾夢,而夕照太刺眼。用了兩層蕾絲窗紗,一層白的一層淡藍的,只許陽光曲折婉轉地進到屋內。但是就算是如此遮遮掩掩,屋里有兩個地方總是照得到日光。夏天早晨六七點,一束亮晃晃的陽光搶入整夜開著窗的客廳,照得滿室一陣眼花繚亂。窗臺上擺著個透明玻璃花器,長年只養著非常干凈的清水和一枝萬年青。滿滿的、清澈的水其實是主角,每天早上盥洗后,都不忘換上新鮮的水,因為陽光透過瑩亮的水瓶,晶晶亮亮的十分好看,外頭的街景也變得清新可喜多了。萬年青十分好照顧,一點也不在意處于配角的地位,而且我喜歡它的名字——“萬年”青,一種幾近永恒的承諾,敢用這種名字,一定對自己很有自信,很了解什么叫“天長地久”。
陽光版圖
另外一個陽光版圖就在屋子后半的廚房,透過窗子往外看,屋后除了那棵結滿果子、住著許多麻雀的龍眼樹之外,就是一大片綠地。可能是都市計劃的關系,幾年來都一直保持著空曠荒蕪,讓我的房子有著很舒服的窗景。下午四五點左右,夕陽打西方斜照,點亮整個廚房,橘紅色的光線,隨著習習的晚風,送來一屋子的涼適。
一連好幾年的時間,我有幸能夠優閑地生活著,所以充分地享用了這房子的所有好處。在風、光、水、色中,對它的依戀越來越深,并且潛意識里,把自己和它緊緊地扣在一起,相信它有情感有記憶,當然也有生命。所以理所當然地,我思念;所以它思念;我不舍所以它不舍;而我寂寞,它也寂寞。因此每當我離開的時候,它就靜靜地、安分地守候著一室寂寞的光影等我。
聲音動靜
所以,我想它當然是空蕩蕩而且寂寞的,當我不在的時候。不過絕對不是安靜無聲的。因為,沒有人在家的時候,我不會讓它全然地寂靜。像是要安慰它的寂寞一般,我總會在出門前打開收音機,讓二十四小時的電臺陪伴著一屋子的家具。當然也陪伴著一群居家蟄伏者——沒有人,可不表示就沒有生命——躲在櫥柜縫隙中偷窺著的蟑螂一族,一定知道主人出門了,而放心大膽地出來活動;天花板上的壁虎,也可能伺機下來逛逛;更不用提墻緣壁邊那一隊隊勤奮的螞蟻們,不管你在不在,都一樣地忙碌著。還有浴室里旋不緊的水龍頭,客廳墻上木質時鐘喀喀輕響的石英秒針,再加上筑巢在龍眼樹上的麻雀們,嘰嘰啾啾、拍拍撲撲地在窗前八卦。
存在的證明
會知道這一些,是因為我有時候會卑鄙地假裝不在家。就像是午睡醒來,刻意豎起耳朵傾聽屋里的聲音。窺探這屬于自己的房子的隱私,或許是一種無聊的病態。有點像是某種疑心病重的配偶,不斷刺探另一半的貞節。
由于這種疑心病,讓我在每一次拎著鑰匙輕聲打開家門的同時,總是帶著一種矛盾的心態。一方面害怕撞見真正驚嚇人的事物,可是一方面卻又偷偷期望逮到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正在發生。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到底想看到什么,我也不希望撞見小偷或者丈夫的奸情一類的事情。我只是覺得,空間如果有生命,一定會在人類看不到的時候伸伸懶腰什么的。就算不伸懶腰,也應該會有想念和盼望。我的小小房子是否會想念我呢,當我因為必要或不必要的事情出門的時候,當我一直惦記著它的同時?
為了保證這一點,我努力地讓自己充滿整個家。除了喜歡開著收音機之外,我也不太關電扇,好像我只是到樓下買報紙。電腦任由它半睡著,并且非常嚴格地挑選熒幕保護程式,讓線條冷靜的電腦,看起來柔軟溫馨。香精油燈的香氛是我自己特調的私房配方,朋友們都聞不慣,我卻非常喜歡。不過,我常用的香水倒是流行的當季新味道。二者混合之后,形成一股無以名狀的奇妙氣味,我只能說,那常常讓我想起,二十歲那年春天的某個夜晚,穿著新裝去參加生平第一個舞會的那種心情——雖然強自鎮定,卻仍然顯露出興奮的輕顫。
照理說,我的家已經是量身打造、獨一無二的了,可我還是對一些事感到不滿意。譬如,如果能夠像蝸牛一樣把房子背著跑,那就更理想了。這樣就可以用心打造夢幻之屋,并且與之永世不分離——現在的租屋族,和寄居蟹差不多。寄居蟹長大一點就得換大一點的殼,沙灘上滿是別人嫌太小的殼。你丟我撿,沒有產權也無須代價,比人還容易得多。大多數的人,都擠在早已不合身的舊殼里,將就著。
而我,雖然不必換殼,但是偶爾還是得離開。當我離開時,我揣想一個正在等待我歸來的家。
不在與不再
吊詭的是,我永遠沒辦法真正“在”我“不在”的地方。就算這個地方留著我活動過的痕跡,吊掛著我穿過的衣服,飄蕩著我常聽的電臺。我再怎么輕手躡足,當門一打開,我的“不在”就變成“在”了,我不能既不在又存在。既在此就不在彼,那么這一切有什么意義?當我們“不在”的時候:不在家、不在咖啡館、不在路上,甚至也不在你的心里,那就是不在了。花兀自開,鳥依舊鳴唱著,四季的風也不斷地吹送著溫暖和微涼。房子不會無故消失,生命也照常活動,只有人會離開會消失會死去。是的,世界還在轉動著,不管你我存不存在。
尤其當空間和時間結盟起來密謀不軌的時候,弱勢的一方總是我們自己,只能有一個軀殼和一段生命。時間單向前進,空間永不重疊,像是一列單軌列車急速行駛,就算是繞回老地方,也尋不回舊時光,情景依舊而人事全非。
“現在”的意義
或許你會說“不必這么絕望吧!就算沒有‘時光機器可別忘了還有‘照相機、‘留聲機、‘錄影機這一類的東西呀!”但是,這些新發明恰恰更加令人悲傷:看到自己和過去多年的父親一起切著十四歲的生日蛋糕;看到仍舊年輕快活的自己,甜蜜地擁著心愛卻終究無緣的初戀情人;在在引人傷感的還不只是“已過去不再重來”,最可怕的是,意識到“自己終將不在”的巨大空洞。
到頭來,我了解到,我與外在世界是既緊密又疏離的。存在時,相濡以沫、息息相關;不在彼了,則我無從窺伺它,它也不復記憶我。惟一能做的,是以“我”定義這個世界,享受當下的時間和空間,做該做的事,愛想愛的人。“現在”的意義,就是“在這里”,在心所系的地方,也在身所在的地方。想通這一點,我就能安心關上門,我愛的家,早筑在我心里,只要我還在,這房子即充滿著我賦予的意義,這,就是我所想要的了。
(選自《2003年散文選》/ 臺灣九歌出版社·本文獲臺灣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責編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