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的意味

代順麗

《尋找那個她》(作家出版社2004年2月出版)是青禾先生新近推出的一部中篇小說集。這部集子中諸多作品有著豐富的象征意味。象征如同一顆寶石，散射出璀璨的光芒，指引著讀者走進作者的小說世界，走進作者的心靈世界。

書中最具象征色彩的是其中的主打作品《尋找那個她》。這篇作品從人物到情節，從對話的續接到場景的描寫都具有極強的隱喻性。小說的第一句便把這種特征強烈地傳達給了讀者。故事的開頭這樣展開敘述：“當他和她相碰的時候，我就告訴他，你根本不認識她?？蓻]等我開口，他就對她做出了一個非常親切的笑容?！蔽谋局械摹八焙汀拔摇辈⒎鞘切≌f中充當獨立角色的人物，而是兩個相互關聯的符號。作者一開頭就消解了故事的男主角，把這個角色一分為二，化成一個看得見的“他”和一個看不見的“我”?！八焙汀拔摇惫灿靡粋€實體(即故事的男主角，一位在某小城生活的中年作家，大學教師)，卻以獨立的形式(看不見的“我”是故事的敘述者兼旁觀者，看得見的“他”是故事的參與者兼被敘述者)和矛盾的態度介入故事?！八痹诮诸^邂逅了一位名叫從真的中年女子，對她產生了揮之不去的似曾相識之感，不由自主地墜入了愛河，繼而又拋開了對家庭和對妻子的忠貞，陷入纏綿的情愛之中。在“他”和她相遇、相識、相戀和相愛的過程中，看不見的“我”用種種理由(對家庭應負的責任，對妻子的應盡的義務等)不斷地對“他”提醒、勸阻、告誡乃至警告，而“他”如脫韁之馬，在這段婚外情中越走越遠，越陷越深，最終不能自拔。如前所述，“他”和“我”是同一個人物的兩個對立面。在某種程度上，“他”是人物肉體的代碼，“我”是人物靈魂的所指，“他”代表著感性，“我”象征著理性?！拔摇焙汀八彪m共用一個實體，貌即不合神自然離，“我”游離在“他”的故事之外，成了“他”的生活的冷靜的旁觀者；“他”對“我”的勸阻告誡置若罔聞，成了一具沒有靈魂拘管約束從而飽受折磨煩惱不堪的肉體。從男主人公角色的異化來看，《尋找那個她》實質上是借一段婚外情的外殼，探討現代人人格中“靈”與“肉”分裂的重大問題。

同男主角集中簡潔的象征色彩不同的是，女主人公從真的象征意義則復雜、豐富、含蓄得多。她一出現就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茫茫人海中，兩個陌生的中年男女在大街上相撞了。一剎那間，她勾起了“他”許多美好的回憶。在以后不多的兩次見面中，她給“他”的印象總是熟悉而又陌生。她到底是誰?男主人公靈魂的“我”和肉體的“他”都大法把握。她或許是“他”小學人隊時替他系上紅領巾的小班長，或許是“他”五歲時碰到的那個在沙灘上撈沙蜊子的小姑娘，或許是愛說活的鄰家女孩，或許是童年時住在“他”家隔壁與“他”青梅竹馬的愛清潔的小姑娘……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我”和“他”的猜想而已。實質上，她，準也不是，也不可能是誰，因為她只是一個含義豐富的象征。從她勾起的“他”和“我”有關往事的回憶來看，她可能是逝去的美好時光和美好生活的象征，從“他”對她的愛來看，她出可能是美好崇高的理想的具象。總而言之她的含義是十富的復雜的，正因為作者富于這個人物多種抽象概念的象征意蘊，所以才不去坐實她在“他”的生活中的真實身份，而是有意地把有關她的一切都虛化了。她的過去是朦脯的，神秘的，不可知的，她的現在也同樣如此。她告訴“他”，自己住在芳華里999號，當“他”去找她時，芳華里并沒有999號。他懷揣著迷惑和失意在大街上徘徊，她突然出現了，并把“他”帶到自己的住所(芳華里999號又確實存在著!)。他像迷路的孩子，在自小長大的城市里迷失了方向?！八焙退詈笠淮我彩俏┮灰淮斡臅牡胤?，也是從真帶“他”去的，而“他”從未見過這個地方，以后也再也無法找到(這暗示著這個地方并不存在)。從真的消失一同她的出現：神秘而又突然?！八痹俅未螂娫捳宜龝r，接電話的人竟然告訴“他”她去世了。從真去世后，“他”找不到芳華里999號，找不到四面透明的大廳，找不到他們幽會的相思樹林。所有這些地方，仿佛從未存在過。從真及有關她的一切，在現實中不可能存在。出為她們是作者心靈的幻影。對此，作者有所暗示。文中寫道：“他所要尋找的其實并不存在。純凈本身就是一種幻想?！睆恼娴某霈F是一種理想境界的幻影，附著作者美好的精神寄托。從真的消失代表美好理想的破滅和完美精神世界的轟塌。從女主人公從真的象征意義來看，《尋找那個她》的表層情節在講述一位中年男子一直試圖在自己過去的生命中為—位突然闖入他現在生活的陌生女子找到一個坐標，但始終無法找到：而其深層意蘊則象征著作者對過去田園牧歌式生活的緬想，以及對在這種生活下的純凈妥帖的靈魂的向往。但逝去的生活已隨風而逝，人類的精神家園已經失落。就像小說中的“他”永遠找不到從真一樣，人類在新文明的沖擊下，也同樣無法找回逝去的精神家園。

在古今中外的眾多經典作品中，有關性愛的描寫往往不只是為了性而寫性。大多數性愛描寫片段被作者賦予了多重含義?！秾ふ夷莻€她》中有關性的描寫也不例外。從真把他帶到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這個地方旁邊是一條小小的溪流，“在半人高的水草之中，有一個用幾根木頭搭成的小小碼頭?！毕吺恰俺善南嗨紭淞?，棵棵相思樹挺拔秀氣”，在無數淺綠色的樹干之下，是“一片如茵草地，柔軟而又多情，如同一張天然的圣床?！碑敗八焙退掷窒虿莸厣钐幾呷r，“他們的四周慢慢地升起了一層層薄薄的透明的瑞氣，似云、似霧、似煙、似光。他們在這瑞氣的繚繞之中，身輕如燕，欲飄欲飛，時聚時散。”這片散發著田園牧歌氣息的曠野，被淙蹤的流水聲，婉轉的鳥鳴聲包圍著。圣床一樣的草地，似煙似霧的瑞氣，……所有的一切，使人不由得想起了人類的伊甸園。在這伊甸園之中，“她把他溶進她的世界當中”。而“他”“終于結束幾十年盲目、混亂、復雜困擾的生活，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我”也同樣“感到迷醉，昏昏欲睡?！薄拔页姓J，來到這樣的地方，實際上是一種回歸?！边@段描寫昭示了作者對現代人人格分裂的嚴肅思考：一個完整的人，為什么會被殘酷地分成兩半，且兩半之間互相游離，水火不容?當“他”出現在大街、書市、單位和家庭中時，“我”和“他”如同一對陌生人，“他”自顧自地生活，“我”自顧自地嘮叨。但當“他”與從真在美麗的相思樹林扭結在一起時，“我”和“他”都迷醉了，都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解脫，沒有了煩惱，沒有了爭吵。大街、書市、單位象征著現代文明，“我”和“他”的分裂象征著人在現代文明的擠壓下的異化；從真與相思樹林象征著失落的精神家園，“我”和“他”的和諧及“他”和她的結合象征著被異化的被分裂的人在精神家園中復活了。這段描寫，還體現了作者對人類重建失落的精神家園的可能性和“靈”與“肉”和諧的可能性給予了肯定。

《尋找那個她》如同一座象征的森林，人物、情節、故事、場景等都具有象征意蘊。這些象征的符號疊加在一起，使整部作品的主旨更加多義、隱晦。加繆曾說：“最難理解的莫過于一部象征的作品，一個象征總是超越它的使用者，并使它實際說出的東西要比他有意表達的東西更多?！毕笳鞯囊庀笮枰斫?，但拒絕定義；象征的精髓在于感悟，而不在于言說?！秾ふ夷莻€她》的主旨的不確定性，從真這個形象的多義性，都體現了青禾對象征手法的精到體會。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