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上海日軍戰犯

陳正卿

1945年7月28日，中、蘇、美、英四國首腦在波斯坦舉行會議，通過了《中美英三國促令日本投降公告》。規定日本投降的條件之一，就是懲處日軍戰犯。10月25日，繼日本天皇無條件投降，中國境內各地日軍也投降繳械，南京司法行政部就下達了調查日戰犯罪行并逮捕審判令。

為此，司法行政部頒布了關于日軍戰犯戰罪種類、時限、取證等規定。戰罪種類包括"計劃和發動、從事侵略戰爭”、“謀害與屠殺”、“對平民施酷刑”、“強奸劫持婦女”等33種行為。追究時限，也明確自1931年“9·18”至1945年日軍投降的14年內。罪行取證，分為人證和物證兩種，除槍械、遺骸、照片等物證外，被害人控訴和目擊者旁證、同案犯口供，都是追究戰犯罪行的證據。

可以說，自日軍發動侵華戰爭那一天起，中國人民就抱定終要討還血債的誓言。所以，命令一公告，大上海就沸騰了，人們紛紛檢舉日軍戰犯罪行，要為親人復仇。10月26日，上海地方法院公告，自11月1日起開始調查登記，至1945年12月31日截止。然而從第2天起，蜂擁而至的登記人流絡繹不絕，法院只好再次公告延長截止時間到次年4月30日。

整個檢舉登記長達150余天，上海法院案卷堆積如山，共達13208案。經整理，內有謀害與虐殺案1155起，縱火焚燒房屋與破壞財產案11824起，濫施酷刑虐待案39起，強奸案6起，強搶財物案27起，余均為其他各類案件。看著這堆案卷，人人都知道，這僅是日軍罪行的冰山一角。多少被害同胞，因各種緣故，已無法向法院遞上血淚的控訴了。然而，這些已夠傷心慘目的了。不論是親人遇害，還是產業遭毀，或遭毒刑拷打，可以說件件都令人不忍泣下，恨不能馬上將這些戰犯逮捕歸案。

日軍銷毀檔案為抓捕戰犯留下障礙

然而，在調查和抓捕人員面前卻擺著一個巨大難題。這些控訴人，由于當時在日軍威嚇下對罪行人的姓名及所屬部隊，全無法獲悉，所以難以提供準確情況。為此，上海地方法院檢察官曾致函中央憲兵隊駐滬憲兵23團，請求提供歷年上海日軍各部隊駐防表，以便查證追捕。該憲兵團卻復函說，它于1945年10月1日才抵達上海接防，以前情形無從得知。檢察官又向與它交接的原淞滬警備司令部上海憲兵隊查詢，消息更令人憤慨失望：還在淞滬警備司令部接收日軍上海憲兵隊時，日憲兵隊代表岡本中佐居然回答，檔案文書和情報資料等“因攜帶不便，業已全部焚毀”。中國軍方官員雖大聲訓斥，然而罪證已化為一攤紙灰。與之相同，日上海陸海軍也燒毀了全部檔案，這對追兇成為莫大障礙。

經反復調查，上海司法機構勉強湊成一份日軍上海駐防表，但僅至軍、師團、聯隊三級，且錯訛很多，難以參考。時間一天天的逝去，上海人民要求懲兇的呼聲日益高漲。上海法院只得再次公告市民，組織被害人到日軍俘虜營指認，以抓捕日軍戰犯。

天網恢恢300余戰犯落網

當然，這也真好比是大海撈針。當年上海江灣、浦東、滬西等10余戰俘營關押著近15萬人。僅設在勞勃生路（今長壽路）的日憲兵隊俘虜營，也有1000余人。這樣能把戰犯抓出來，真要用上“冤家路窄”這句話。

為指認、追捕戰犯，大律師唐豪等蒙難幸存者，組織了上海抗戰蒙難同志會，聚集共同回憶揭發日軍戰犯。經他們檢舉指認，從勞勃生路俘虜營中抓出了戰犯20余人，全屬日憲兵系統，都是令人切齒痛恨的惡棍。包括日滬東憲兵隊長宮本清水、軍曹大澤、曹長野田；滬北憲兵隊長高橋貞夫；北四川路憲兵隊總部曹長長谷川；浦東憲兵隊特高課長久保江保治、軍曹野間貞二等。

指認時戰犯們事先不知曉，以為記者團來了，命令全體集合，都乖乖服從，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有些當場被扭打著拉出來。后來，他們變狡猾了，每當有生人來時，就以裝病、自傷來逃避。

上海日俘營因有原駐江浙的日軍部隊和憲兵，當地受害人也紛紛把檢舉信寄來上海，經調查和指認，又抓到一批險些漏網的要犯。如參與制造“崇明大燒殺慘案”的日崇明憲兵隊長大庭早志、特高課長中野久勇；策劃“江陰屠殺案”的日江陰憲兵隊長下田次郎；以及有“杭州之獅”之稱的日第22師團宣撫班長黑澤次男和在溧陽嗜殺成性的憲兵隊軍曹富田德等。而日常熟憲兵隊長米村春喜的落網，又牽出原任軍法官的戰犯和光、長山、河野、菊角等人，后來都在上海日俘營落網，這真印證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

同時，隨著中美軍方日戰犯罪行調查的深入，根據軍方命令逮捕的一批日戰犯也移送來上海。這些戰犯一般都官階較高，直接參與了戰爭的發動、指揮。如美軍移送的有日第34軍參謀長鏑木正隆、漢口憲兵司令福本龜治等80余人。此外也有美軍被俘老兵和僑民檢舉指認的，如日軍上海江灣敵國戰俘收容所所長大寺敏和翻譯主任石原勇。石原勇兇狠暴戾，最愛用馬鞭抽打俘虜頭部，都罵他是“骷髏魔鬼”。

中國軍方移送來上海的日軍戰犯，都是發動侵華戰爭的高級將官，如日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日第13軍司令官松井太久郎、澤田茂等人。其中授大將銜的有3人，除岡村寧次之外，還有日臺灣軍總司令官安滕利吉和日第6方面軍總司令官岡部直三郎，這兩個大戰犯移押到上海后，一個在提籃橋監獄服毒自殺，另一個在同一獄中腦溢血突發病死。還有一些重要戰犯，是經上海和中國人民檢舉，在日本逮捕押解到上海的。1947年4月28日，日海軍中國艦隊司令官福田良三、日陸軍省次官柴三兼四郎等20名戰犯押抵上海。據報載，途中有一日戰犯畏罪跳海自殺。他們抓捕到案后，上海人民無不拍手稱快。

1946年7月，上海在原日軍江灣敵國戰俘收容所舊址，設立日軍戰犯管理處，實行集中關押，第一批即達180余人，后又增加到300余人。

正義的審判日軍戰犯罪有應得

日軍戰犯在上海抓捕或移押來后，對他們的審判便刻不容緩。1946年1月，駐華美軍上海軍事法庭設立并開庭。庭長是美軍準將密爾頓。從1月到7月先后三次開庭，判決鏑木正隆、田中久一、福地春功等7名戰犯死刑。其中田中久一曾任日第23軍中將司令官兼香港總督，曾親自下令把美軍駐香港部隊的少校軍官荷克絞死。另一判處絞刑的鏑木正隆，在漢口任日駐軍參謀長時，指使把在空戰中被俘的3名美空軍飛虎隊員殘害而死。在法庭上，美空軍飛虎隊司令陳納德將軍到庭作證。

令人費解的是，美軍事法庭從上海日俘營將日第13軍司令官澤田茂抓走審判，然而當庭對他的罪行指控，卻僅是所屬部隊殺害美軍飛行員杜立德一項，結果以“負責長官”的罪責只判了他有期徒刑5年。而上海人民對澤田茂并不陌生，自1939年至1942年他是日軍上海最高指揮官，上海的燒殺和所謂的“清鄉”，哪一樁暴行他都難逃罪責。就1940年春的“青東大屠殺”來說，確切有姓名的遇難者就有803人，還燒毀房屋4000余間。這一人間慘劇，是由他密謀策劃的。美軍事法庭對此毫不追究，消息傳出，輿論嘩然。

美軍事法庭開庭在先，上海人民更急切盼望中國法庭開庭。相隔月余，1946年2月，中國上海江灣路審判日戰犯軍事法庭設立。先后由劉世芳、李良任庭長，從當年5月到來年6月，法庭前后開庭10余次，共審理案件250余起，審結120余起，尚待結案120余起。其中由江浙人民檢舉抓捕的下田次郎、黑田次男、富田德、米村春喜等4名日憲兵戰犯被判處死刑。法庭審理時，旁聽席上民眾代表打出了“以血還血，以命償命”的標語。出庭作證的被害人親屬無不悲憤難抑，聲淚俱下。最引起上海人民義憤的是對米村春喜的審判，他任日軍常熟憲兵隊長的1942年至1943年春天，帶隊抓捕當地抗日人士和民眾100余人。對被抓人員，他指使手下軍曹河野、田中等用鞭打、棍夾、灌水、懸吊、火燙、狗咬等酷刑竭盡折磨。其中有叫胡家棟的被捕人員，竟被灌水踩腹至肺炸而死。對寧死不屈的抗日人士有10余人被他下令活埋在常熟北門外山腳下。后經法庭查明，被殺害者至少在36人以上。為此，日軍授予他天皇勛章，破格從少尉晉升為大尉。他在庭上千方百計抵賴，并以“何以證明系我指使”等理由狡辯。后經同案犯口供作證，加上數十名幸存者當庭指證，并把拍攝的活埋地挖出的二具骷髏的照片當庭出示，他才服罪。1947年1月6日，法庭判處他死刑。

1947年7月，上海江灣路審判日戰犯軍事法庭改組，由石美瑜出任庭長，并加快審判步伐。自8月起到當年底，審理了日戰犯案件127起，傳訊審問戰犯嫌疑人160余人，審結判決積案105起，判處死刑6起8人，無期徒刑3起5人，各種有期徒刑56起89人。這8名死刑犯中有制造“崇明大燒殺案”的大庭早志、中野久勇；酷刑拷打多人致死的久保江保治、野間貞二，還有從杭州日俘營抓捕移押來的日杭州憲兵隊情報主任芝原平三郎、寧波憲兵隊長大場金次、松江憲兵隊曹長松谷義盛，以及從青島抓捕押來的日本老牌特務伊達順之助。

然而，在中國法庭戰犯審判中也出現了一些鬧劇。人稱“小白龍”的日本特務小日向白郎從袁世凱時代就到中國從事特務活動，曾直接領受日酋東條英機、皈西利八郎、武藤章等戰犯的指示，在東北、華北干了大量壞事。日軍占領上海，他又由日第13軍參謀長櫻井授命，在上海南市金家坊99號設立名為“尚旭東公館”的特務機關，逮捕拷打抗日人員，竊取中國情報，犯下累累罪行。日軍投降前，他跑到無錫前洲鎮隱名埋姓，1946年底被上海警方抓獲。1948年由上海軍事法庭審判時，出乎他本人意外，居然被宣判無罪釋放（他曾向重慶方面提供共產黨的情況）。1949年他逃離上海。

在上海人民中反映最強烈的莫過于對岡村寧次的判決。他1925年到華出任反動軍閥孫傳芳的顧問，“一二八”后任日上海派遣軍副參謀長，“八一三”后任過日華北軍和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可稱是侵華元兇。1948年7月12日開庭審岡村，上海各報極為轟動，但法庭調查長如馬拉松，他僅入獄106天就被保外就醫。1949年1月26日，在秘密狀態下開庭竟判他無罪釋放，隨即就將他遣送回國。當天，吳淞碼頭上張貼著“不準把日本戰犯運走”的標語。

血債血償歷史不容顛倒

“明日公開處決日本戰犯”。1947年6月16日，上海《申報》等大小報紙都搶先報道了這一消息。美軍事法庭于2月間判處鏑木正隆等5名日戰犯絞刑，4月22日上午8時在上海提籃橋監獄正式執行。據報載，臨刑前美國憲兵將他們反綁雙手，押至監樓3樓絞刑房，即由美軍上尉漢姆用日語宣布執行令。然后，又按照西方習俗舉行彌留的宗教儀式。4名日戰犯天主教徒由西班牙籍神父江柴拉士禱告，1名日戰犯佛教徒由玉佛寺僧人為之誦經超度。然后行刑。

美軍處決日戰犯，自然也激起了上海人民討還血債的渴望。

4月17日，上海軍事法庭對米村春喜和下田次郎公開處決。當天《申報》以“一虎一狼今午處決”作了報道。米村春喜暴行前已述及。下田次郎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江陰憲兵隊長任內，幾年之間制造了3次大燒殺案，殺害當地鄉民逾120人，包括70歲以上的老婦和幾歲的孩童。這一狼一虎在押赴刑場時，由虹口江灣路法庭出門，經吳淞路、大名路、外白渡橋外灘、中正路（今延安路）轉北京路、四川路橋、四川北路到江灣刑場游行示眾。沿途萬人空巷，許多市民憤怒地沖上去怒罵叫口號。這兩個屠夫被五花大綁，插著斬標，站立在刑車上，面對著這潮水般憤怒的人流目光低垂，全身顫抖。正午12時到達刑場，幾聲槍響，引起上千圍觀人群的歡呼聲。當天上海報紙很多都以“刑前游行示眾，屠夫低首伏法”“天理昭昭，血債血償”“八年來上海民眾最揚眉吐氣一刻”為引題做了報道。

接著，上海法庭又對黑澤次男、富田德兩名日戰犯，分別于1947年8月12日、13日執行了死刑。刑場改設在上海提籃橋監獄內。黑澤次男受刑前始終沉默無語。他本是日本早稻田大學法科畢業生，他在日軍發動的“浙贛作戰”期間，曾下令逮捕當地鄉民120余人，后大多被殘害。富田德臨上刑場時“哇哇”亂喊。這個暴徒，于1945年3月26日的一次燒殺中，將溧陽一狄姓鄉民抓住，先嚴刑拷打，打折雙臂，再用刺刀戳頭部，未死就活埋，后家屬托人疏通才允掘尸安斂。審判庭上，狄妻曾到庭指認，當時他渾身哆嗦求饒。當然，正義的子彈絕不會饒恕他。

再接著，上海法庭又對崇明慘案中的劊子手大庭早志和中野久勇，于1948年4月8日執行了死刑。可笑的是，中野久勇關在獄中時還妄圖越獄逃跑。臨刑前，獄方讓他們洗澡換衣，并問有何遺言？中野似有悔悟地說，希望中日繼續親善。兩人各寫了遺書一封給家人。上刑場時，他們相約要同唱日本國歌，但未到半途，大庭就昏癱難以行走，中野也面有懼色。幾聲正義的槍響，讓他們飲彈斃命了。

同年6月24日，日軍寧波憲兵分隊長大場金次，也在同一刑場執行了槍決。他在寧波一次燒殺中，曾下令燒毀房屋40余間，并親手開槍打死了阻止燒房的無辜工人朱小毛。投降后，由寧波蒙難同志會檢舉指認，后移送上海法庭判處死刑。行刑前，他要求寫下遺書，后押赴刑場一槍斃命。

在上海執行死刑的最后一名日軍戰犯是伊達順之助。這一天是1948年9月9日。他到底是老牌特務，臨刑前，他穿草綠色軍服，戴玳瑁邊眼鏡，頭發花白，但梳理整齊。他向行刑人員索紙筆寫了遺言，并還要抽最后一支煙。正午12時，行刑令下，隨之槍響他倒在一攤污血中。

這一期間，在上海提籃橋刑場被執行死刑的還有淺野俊隆、久保江保治、野間貞二、妻刈悟、田島信雄、小西新三郎、松谷義盛等日本戰犯。他們都各顯丑態，但都未逃掉歷史無情的懲罰。

現在日本右翼政要從參拜靖國神社鬧到公然為這些戰犯的亡靈叫屈，看看這些在上海被處決的魔鬼，哪一個不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死罪。歷史不容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