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如

2005年6月27日,社會公眾高度關注的飛石傷人致死慘案中受害者父親狀告寧滬高速公路民事賠償一案,從刑事到民事經歷兩地三審,由南京市白下區法院依法作出了一審判決:寧滬高速公路股份有限公司賠償原告各項經濟損失20萬元。
飛石從天而降,案發高速公路
2004年3月4日晚上21時左右,無錫市公安局交巡警支隊寧滬高速大隊四中隊指導員帶領民警開展定點糾違巡查,當巡邏到寧滬高速滬—寧120.55Km處時,發現一輛大燈開啟的小車歪斜著停在超車道內。是誰這么大膽,是喝了酒還是有其他情況?巡邏車上的民警喊話叫車停至緊急停靠帶,可那輛車仍然未動,有些納悶的民警于是上前查看。
這輛牌號為滬AR4266的桑塔納轎車已經熄火,可在駕駛員所處位置的前擋風玻璃上面有個大洞。在打開車門的一剎那,巡警大吃一驚,只見駕駛員仰面躺在靠背向后平倒的座椅上,臉下部及脖子部位被砸得面目全非,在燈光映照下面目恐怖,人已經死亡。
巡警立即封鎖了該路段展開調查,初步斷定這是一起交通事故。可令人奇怪的是:現場既沒有車輛相撞的痕跡,車門緊鎖,車子保持在最高速的第五檔位,也沒有發現司機做過其他應急處理的痕跡,在車內卻發現一塊沾有血跡、沙土的大石頭。這表明,駕駛員可能是被這塊大石頭砸死的。交巡警支隊認為事故成因有疑,決定報刑警支隊。
無錫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接到寧滬高速大隊的報案后,立即由副支隊長帶領技術人員趕往現場,分階段、分部位進行現場勘查。
駕駛證上顯示,死者名叫陳嶷,29歲,是上海市公安局經偵總隊的一名民警。對車輛檢驗中發現:車頭駕駛位前擋風玻璃內陷破碎,車內散落大量玻璃碎屑,坐墊上有一塊表面沾有沙土、血跡的重達12公斤的石頭。法醫檢驗認為:死者是由于面部、頸部、上胸部遭外力作用致顱腦損傷、胸部臟器損傷而死亡。
這是一起刑事案件,而非簡單的交通事故。
經了解,死者作為一名警察,出事前正著手調查一個經濟案件。什么人居然敢對警察下毒手,警察之死和經濟案件有沒有聯系呢?在現場,留下的唯一線索就是車內這塊重達12公斤的大石頭。那么,這塊石頭從何而來呢?
案發時,寧滬高速公路正開始擴建,公路兩側使用石頭的工地較多。通過技術比對,在附近一個工地很快找到了與案發現場成分完全相符的石頭。通過了解,運輸石頭的車輛都必須從高速公路對面經過西北塘高架橋運至該工地。警方隨即對離案發現場140米遠的高架橋勘查發現:橋面中部、寧滬高速公路超車道上方對應位置的路面上,發現了踩踏的痕跡,水泥護欄上有攀爬的痕跡,鐵管端面粘有黃色泥跡(后經技術分析與汽車中石頭上沙土成分相符),隔離網上有擦拭痕跡,外側面有灰塵手印一枚。
警方由此斷定,這是一件人為的案件,是有人故意把這塊重達12公斤的大石頭從高架橋上扔下去,恰好砸中了正駕車高速行駛的桑塔納駕駛員。駕駛員在被石頭砸中當即致死后,汽車在失控狀態下仍向前滑行了140米。
很明顯,作案人扔完石頭后,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這樣一個犯罪嫌疑人,正好比大海里撈針,談何容易!
細致摸排線索,案犯及時歸案
警方沒有絲毫怠慢,迅速成立幾個小組,深入案發地對周圍群眾進行認真細致的摸排走訪。一個叫王東升的嫌疑人很快進入了警方的視線。
在東北塘鎮下旺村走訪過程中,警方獲取了一條重要線索:惠山區長安鎮王家莊人王東升,常以自己的酒量為傲,喜歡夸耀,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到下旺村朋友家中借宿,來去需要經過西北塘高架橋。有一天夜里,喝了酒的王東升來到朋友家里,邊發牢騷邊用手比劃著吹噓:把一塊多么多么大的大石頭輕松扔下了高架橋。
得知這一線索后,警方迅速出擊,很快將在旅館內睡大覺的犯罪嫌疑人王東升抓獲歸案。
44歲的王東升,夫妻離異,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整天無所事事,借酒消愁。面對警察,王東升的供述倒是痛快:3月4日中午,王東升跟朋友一起喝酒,自己喝了2.5公斤自家釀造的黃酒,到晚上又喝了近2公斤。晚上8點多鐘,已把自家房租給了他人、口袋里又沒有一分錢的王東升騎上自行車,從家里去下旺村的朋友家借宿,騎到寧滬高速公路西北塘高架橋上,黑暗中被橋面上的一塊石頭絆倒,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手上擦破了皮,心里很是窩火。醉意中的王東升十分惱怒,心想一塊石頭都和自己過不去,就想把這塊石頭扔掉,不假思索竟抱起這塊重達二十多斤的石頭,站上橋南側的護欄基上,把石頭舉起放到橋的護欄網頂端的鋼管上,將石頭往外推了出去,只聽到“咚”的一聲,也沒去理會砸到了什么,就去了朋友家,還跟朋友說了這個事情。
通過驗證,警方在隔離網上提取的灰塵手印為王東升左手中指所留。同時警方排除了陳嶷之死和其調查的經濟案件有聯系的可能。
屬于間接故意,案犯被判無期
在高速公路上面的高架橋上,王東升因被一塊石頭絆倒擦傷,為了泄憤,就不顧后果將這石頭扔向了高速公路,恰好砸中正高速行駛的汽車,致駕駛員當場死亡。2004年4月5日,無錫市錫山區檢察院以危險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罪,批準逮捕犯罪嫌疑人王東升。
王東升的行為,是過失還是故意?不同的案件定性決定著不同的量刑幅度。本案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分歧并不大,但是過失還是故意,決定著是七年以下,還是十年以上的問題。無錫市錫山區檢察院牢固確立“立檢為公、執法為民”的執法觀,高度重視這起生活中鮮見的飛石慘案,組織專家對此案進行了論證,認為:高速公路是公共場所,每時每刻均有汽車在路面上高速行駛。王東升站在高架橋上向高速公路扔石頭,既有可能當時就砸到橋下經過的汽車,也有可能石頭落在路面上,導致高速行駛中的汽車傾覆,所以王東升的行為危害的是公共安全,而并不僅是某一個人的生命安全。王東升作為一個身心健全具有完全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對向高速公路扔石頭的危害性是有預見能力的。王東升酒后被石頭絆倒,為了泄憤而不計后果將石頭扔向高速公路,其對可能發生的危害結果既不是疏忽大意,也不是過于自信,而完全是一種放任態度,聽任危害結果的發生。因此,王東升的行為完全符合刑法中間接故意犯罪的條款。
按照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條規定,王東升這看似隨心所欲的一扔,就涉嫌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將可能被處以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為此,這起案件移送至無錫市檢察院進行公訴。
案件的發生是十分的偶然,僅僅在于0.01秒。據辦案人員測算,按每小時100公里的速度計算,每秒約行駛27米,0.01秒為28厘米,無論是早還是晚,都不至于砸中腦袋而當場身亡。經當地媒體報道后,該案迅速成為人們談論和關注的焦點。因為隨手扔東西,這種現象在生活中普遍存在,王東升為泄憤而做出的這個沖動動作,看似隨手的一扔,法律會有什么樣的說法呢?
2004年7月14日,無錫市檢察院指控王東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向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了刑事訴訟。
法院經審理認為:王東升明知西北塘高架橋下是寧滬高速公路,也明知高架橋上加護欄就是為了保障高速公路的交通安全,但其不計后果,竟將12公斤的石塊扔下去,致駕車人當場死亡,其對危害結果的發生持放任心態,屬于間接故意犯罪。他的行為已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根據刑法“醉酒的人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的法律規定,王東升是否過度飲酒導致控制能力減弱并不能成為減輕其罪責的理由。
8月20日,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公開審理作出宣判:王東升被控罪名成立,判處無期徒刑。
案犯無力賠償請求法庭再斷
高架橋上扔石頭,只是王東升醉酒后的一個沖動行為,在給自己闖下大禍的同時,也給陳嶷的家庭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2004年7月,悲痛欲絕的死者之父陳永高及母親向法院提起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要求王東升賠償人身傷害、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等費用46.7萬余元。8月,合議庭對陳嶷家屬提出的附帶民事訴訟進行了審理。面對死者家屬提出的賠償金,王東升在法庭上說自己愿意賠償,但又明確表示自己早已離婚,且撫養兩個孩子,家中一貧如洗,可以把自己唯一的房子作為抵償。
9月30日,法院作出刑事附帶民事判決:王東升賠償原告交通費、死亡賠償金、喪葬費共計30.9萬余元。
然而,前去調查王東升可供執行財產情況的法官,著實地領教了“一貧如洗”是個什么樣的概念。王東升犯罪前無正當職業,無正常收入,無固定住所,實足一個“三無”概念的鄉村游民。雖說有間值不了幾個錢的房子,自己卻并不居住,也不管孩子住哪,而是出租給他人,并且一次性出租期為10年。收到一次性付清的三萬多元租金后,王東升上飯店,嫖女人,花天酒地,揮霍一空。
如果王東升有自己的居住場所,如果王東升口袋里有錢不必到朋友家借宿,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但歸根結底,如果不是高架橋上的那塊石頭,又何來這飛石橫禍呢?
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2005年2月,死者之父陳永高將寧滬高速公路股份有限公司告上了南京市白下區法院,認為被告作為高架橋的管理者,沒及時清理石頭,對損害后果的發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索賠各項費用40多萬元。
庭審中,雙方的爭議焦點集中在高架橋到底歸不歸寧滬高速管理。
原告提供了省工商局企業登記資料及調查筆錄,以證明被告是高架橋的建設者和所有者,認為被告應對其進行管理和維護。而寧滬高速則提供了無錫市錫山區交通局的一份證明,認為高架橋屬于鄉道上的公路橋梁,其管理由交通主管部門負責,因此自己不是鄉道的安全保障義務人,也不是賠償義務人。
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作為經營管理單位,從高速公路的安全運行中獲取利益,根據權責利相統一的原則,對高速公路安全運行有著重大影響的橋梁理應由被告進行管理。那么,管理單位應當按照養護規范加強養護巡查,對技術狀況達不到規范要求的,或者發現路基、路面、橋涵、附屬安全設施受損以及其他危及高速公路安全運行狀況的,應當及時組織搶修或者采取措施排除險情。
由此可見,西北塘高架橋的“主人”是寧滬高速公路股份有限公司,被告應對高架橋進行管理,負有養護巡查之責任。
安全保障義務,被告難辭其咎
任何人在高速公路上通行,高速公路的管理者負有保證其安全通行的義務。
《公路法》賦予高速公路管理部門對出現損壞污染路面影響公路暢通的單位和個人進行管理的權利,同時,也規定了其對高速公路負有維修保養和采取措施保障他人安全的義務。很顯然,被告作為西北塘高架橋的管理者,對該橋梁上所出現的可能危及高速公路運行的狀況,負有排除險情的義務。
事實是,被告對滯留在高架橋橋面上的石頭,未能及時發現并清理,構成被告對西北塘高架橋管理的消極不作為,違反被告作為高速公路經營管理單位應負的安全保障義務。本案中,被告的不作為構成的是損害后果發生的誘因,王東升故意將滯留在高架橋上的石頭擲向高速公路的行為,是損害后果發生的直接原因。
王東升實施了直接的侵權行為,不僅應受到刑罰處罰,而且應對受害人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但本案中,因王東升無能力賠償,依法被告應當在其能夠防止損害后果發生的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被告承擔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王東升追償。結合被告與第三人過錯程度大小分析,在第三人不能賠償的情況下,要求被告承擔全部賠償責任,并不利于利益平衡。
法院對原告要求被告對第三人王東升不能賠償部分,承擔全額補充賠償責任的要求不予支持。同時,因被告不是本案損害后果發生的直接責任者,對原告所遭受的精神損害的補償和精神痛苦的撫慰,應由直接責任人承擔,故對原告要求被告給付撫慰金10萬元的訴訟請求,法院也不予支持。
案件給予啟示,解讀情理法理
扔塊石頭,竟被判無期徒刑,沒有及時清理路面上的一塊石頭,卻被判賠償20萬元。這樣的結果,是很多人事先沒有想到也難以理解的。隨手扔東西,這是社會生活中很普遍的現象,經常能看到住在較高樓層的居民為了圖個方便,就將垃圾、酒瓶隨手扔下樓去。在很多人眼中,這似乎與他人無關,充其量也只是個道德問題。其實不然,一旦對他人的人身和財產造成了危害,這就不僅僅是個道德問題,你侵害了他人的合法權益,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輕則承擔民事責任,重則就會受到刑事處罰。
對于本案,可能很多人不能理解的是,被告人的行為,即使構成犯罪,也罪不至于判處無期徒刑這樣重的刑罰,法律也應該講求一些人性的東西。
法律是無情的,法律所體現的人性也是在法律規定范圍內的人性。法律并不會因為你飲酒了,就可以減輕你的罪責;只要是符合法律上規定的屬于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人,不論你的行為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只要對社會造成了一定的后果,都要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本案中所涉及到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之一,其影響面廣,可能造成的后果范圍大。因為侵犯的客體具有不特定性和廣泛性,對社會秩序以及公共安全生活條件的損害也尤為嚴重。因此,本案法官的判決是無可厚非的。
從某種角度而言,本案的判決是有積極的社會意義和法律意義的,它以一個人失去自由的慘痛教訓警示著人們:隨手扔東西不僅僅是一個道德約束的問題;隨心所欲往往可能釀成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