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群 徐家平 新檢宣

當王奎興于2005年3月20日站在連云港市新浦區人民法院的被告席上時,臺下旁聽的同事無不為他的墮落扼腕嘆息。因為他本是一個正派的人,卻硬被那些藥商的紅包砸暈了頭,拖下了水。
一
王奎興很喜歡醫院的工作,也很滿意于自己的家庭,多少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地工作,從沒想到利用工作上的便利謀什么私利。對于醫院里那些多如過江之鯽的醫藥代表,他也從沒正眼多瞧一下,只當他們是過眼云煙。
但當他升任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院藥劑科副主任時,那些過眼云煙再也不與他擦肩而過了,而是專門停留在他頭上,向他噴灑甘霖。
由于他那時還只是個副主任,并不是掌握決定權的人,因此對他的“表示”就相當適度。除吃飯聯絡感情外,一般也就給他個千把塊錢,甚至幾百塊錢。商人是精于算計的,他們講究的是投入產出比,在這里,藥商們把賬算得非常清楚。
但精明的藥商們一時間被王奎興整糊涂了,他對這些亮晃晃的錢財,居然不肯笑納。每次在他的辦公室,那些用心良苦的藥商們為了讓他收下他們的一片心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爭得臉比猴子屁股還紅,卻不能說服他收下他們的好意。
他們認為他是不好意思,更認為他是注意影響,怕給別人看見了招致議論。既然這樣,他們也就為他進行了極其周到的考慮。
其中揚州一個藥品經銷商便如此操作:在當面向王奎興表示被拒絕后,他再去表示時,就不忙著直通通地進去,而是先看王奎興在不在辦公室。看見他出去了,便悄悄溜進去往他抽屜里塞一個信封,然后就消失了,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不要說第三者,連個第二者都沒有。他想這樣一來,王奎興肯定會放心大膽地將他的好意如數笑納。
但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幾天后當他回到家時,竟破天荒地收到一張匯款單,落款者正是王奎興,匯款單上沒有只字片言,只有匯款金額,而且王奎興跟他把賬算得很清楚:除扣下10元錢左右的匯費外,1000元錢基本是一分不差地全還給了他。
這就是說,王奎興拒賄。
但那個藥商可不這樣想,在他的經歷里,還沒有一個權力人物心地這么純潔無私,他們從來都是嫌少,從沒一個嫌錢燙手。馬克思說過,若是資本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資本家愿意冒殺頭的危險去爭取。現在這些權力人物不用吃一點苦、不用冒一點風險就能得到好處,他們有什么理由拒絕呢?那王奎興為什么不要他的錢?按這一行的規矩,答案只有一個:他嫌少。
憑良心講,他在每次送禮表示的過程中,的確是講究輕重的。像王奎興這樣的是個副主任,說他是官,他卻沒有決定權;說他不是官,若是在討論醫院進藥的過程中,他提一句反對意見,那就前功盡棄,他在那么多人身上花的錢就算白費勁。因此,王奎興這一環還真不能忽視。而且,他現在是個副主任,將來搞好了主任的位置就是他的,能得罪得起嗎?
藥商想到這一節,覺得這件事還真不能忽視。既然他想與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院建立長久的友誼,就得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到,否則百密一疏,栽在這個環節上可不合算。
于是,下次再到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院時,他又如法炮制,乘王奎興不在辦公室時,又往他的抽屜里塞了一個信封,不過這次信封里裝的不是1000元了,而是2000元。
他覺得,在此盛情對待下,王副主任應該不會再在他的事情上打壩了。
但他剛到家沒多久,又一張匯款單接踵而至:王奎興扣除了匯費后,將2000元錢又退了回來。
這下這個藥商被搞暈了。自出道以來,他一直都是靠這一套開路,現在王奎興不吃這一套,他真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了。
二
越是這樣,藥商越發緊張,越發不敢得罪他。當時,這個醫院正在準備搞藥品采購召投標,出不得一點點岔子,此時王奎興不收他的人情,這不明顯是不喜歡他這個人嗎?不喜歡他這個人,不就是不喜歡他送去的藥嗎?不喜歡他的藥,他這個藥商還有活路嗎?因此,藥商整天地憂心忡忡。萬般無奈之下,他請王奎興吃飯,席間隱約告訴他,做人不要這樣拘泥,他并不是只送他一個,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院上下各環節他基本都打點到了,其他人都收了,沒有一個退一毛錢回來的,你為何把事情做到這一步呢?當然,本來不送他王奎興也無所謂,王主任這樣品德的人是不會無端給他使絆的。但他主要是看中王主任這人厚道,做事實在,所以說什么也不好意思把他棄之一邊。這千把塊錢是送給他平時吃飯、打打電話用的,純屬弟兄之間人情往來,能算什么?而且,他這送禮只是小打小敲,毛毛雨而已。據他了解,醫院里買一臺機器,院長就收人家回扣幾十萬,院長有什么事?沒有,還是人人稱道的好院長,不還在臺上給你們做廉政報告嗎?
面對這些奇談怪論,王奎興心亂如麻。院長也這樣做,更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絕情,是不是太過分?他知道一句古語: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自己這樣過分講究干凈,周圍的那些同事會不會因此提防自己,甚至暗中給他使絆呢?這樣對自己的未來是不是也不太好?想到這里,過去的感覺消失殆盡,背上不覺出了點涼汗。
因此,當這位藥商再次把信封塞到他抽屜里,并且把價碼漲到3000元的時候,他再也不好意思一點情面不講地退回去了。但收下來又不敢,從內心里講,他不喜歡這來路不明的錢。他的家庭、他所受的教育,都使他想做個清清白白的人。但想想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那不也太不合群了嗎?屈原當初不就是因為過分清爽,搞得大家都不喜歡他,才迫不得已投江自殺的嗎?思考再三之后,他從3000元里小心翼翼地抽下500塊來,其余2500元又物歸原主。那意思很清楚:你的盛情我領了,你的教育我也領教了,但我有我的做人規則,我就收點下來,意思意思吧。
藥商收到這2500元的匯款單,簡直是哭笑不得。現在社會上居然還有這樣迂腐得像孔老二一樣的人,讓他實在難以置信。這樣的人竟然也當上了藥劑科副主任,真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可惜了這個好位置。
不過,王奎興畢竟收下了他500元,讓他心里一陣寬慰:只要他收下,就說明他領了我一份情,今后就好說話了。而且,他今天能收下這500元錢,今后就有辦法了。
此后,這位藥商就不斷地給王奎興送禮,但王奎興并沒有因為收了他500元,膽量、能力和經驗就得到了鍛煉。相反,他依然是前怕狼后怕虎,生怕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對送來的錢總是再三推讓,堅決不肯收。實在沒辦法了,他就再收下個幾百一千的。后來,他榮升藥劑科主任了,權力大了,這位藥商給他送禮也就水漲船高,成萬元地表示了。他依然不敢全額收下,還是只敢收下個幾千塊錢,其余原物奉還,讓這位藥商費了不少精神。好在做生意的人,有的是精力,更有的是耐心。每次王奎興把錢給他打回來,他就不厭其煩地再加點碼給他送去。王奎興勉為其難地收下一點后,把大部分錢退回來,他就再加一點送過去。
這個現象讓后來的檢察官們迷惑不解。據他們開始時估算,王奎興僅從這一個藥商手上受賄就有幾十萬。但王奎興大呼冤枉,說他從這個藥商手上至多只拿過幾萬元。檢察官疑惑地問:“可他在這不久前,一次就送你好幾萬啦,那怎么解釋?”
王奎興痛哭流涕地說:“哪里啊,他每次送來我都給他退回去,可他又加了一點再送回來,我有什么辦法——我被他們害死了。”
他的確被這些人害死了。這些藥商你送一點,我送一點,硬把原本想好好做人的王奎興拉進了受賄的泥潭。王奎興還有點良心,每次都不敢全部收下,只敢收下一點點,就這樣也積少成多。到案發時,他已累計收受他人賄賂42.31萬元。連他自己也吃驚:不得了,我竟然收了這么多錢。

三
盡管如此,應該說,王奎興在這整個過程中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換句話說,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是在受賄和拒賄的邊緣上痛苦地徘徊。因此,隨著職務的升高,隨著那些人行賄數額越來越大,與此相應的是,王奎興的處境也越來越痛苦,受賄和拒賄的思想斗爭更加激烈。
2001年,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院進了一臺核磁共振機,這機器是外國生產的,后來證明是別人家淘汰的二手機器。但供應商把它作為新機子賣給醫院,為此他在各部門、各環節都下了大功夫。王奎興此時已升任藥劑科主任,說話也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這位商人出手就甩給他5000歐元。
到底是外國經銷商,送禮方式也別具一格。他送給王奎興一只旅行箱,王奎興開始時還以為里面也就是一些衣服等等。那時候他膽子大了一點,這點東西倒也敢收了。但到家打開一看,里面竟有5000歐元,藥劑科主任和他老婆當時就呆了。這筆禮太大了,完全超出了藥劑科主任的心理承受范圍。對著這天外飛來的橫財,夫婦倆輾轉反側,一晚上沒能睡著覺。他們也清楚地知道,表面上這是筆財富,但從另一方面看,卻又是將他送進牢房、造成他們妻離子散的惡魔。而他們留戀的還是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妻倆相擁而歸的平淡生活,而這5000歐元將這個平靜打破了。
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夫妻倆約定,還是明天一早將這錢退給他完事。作出這個決定,王奎興才如釋重負,稀里糊涂地瞇了一會兒眼。
第二天一起床,他就拎著包直奔那個藥商下榻的賓館,想連包帶錢一起還給他。但那位藥商好像跟揚州那位藥商一樣,心有靈犀一點通,知道他不是那種堅定的受賄分子,不是那種敢于火中取栗、不顧一切的人。因此,他根本不給王奎興后悔的機會,等到王奎興趕到賓館,早已人去屋空。
王奎興覺得腿都軟了,他把箱子拎回家后,立即給那人打電話,說要把箱子連同里面的東西一并還給他。
那人誠懇地問:“王主任,我哪兒得罪你啦?”
王奎興連忙表示:“不不不,這不是得罪不得罪的事情,而是……”
“哎呀,王主任,什么了不起事情嘛,值得你這么大的領導這樣?”
“這個這個,”王奎興想說這數字太大,他不敢接受,又怕這話說出來被人恥笑,只好連聲求他:“你無論如何要收回去。”
那邊卻無論如何要請他收下:“王主任,真是一點點小意思,你千萬不要不給面子,你叫我回來怎么弄啊?別人要知道我送你這么點小玩意都被拒絕,那我今后還能在生意場上混嗎?”
王奎興知道跟他再說也沒用,他是鐵了心要把這5000歐元送給他了。但這次這個數目太大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收。夫妻倆面對這個退不回去的禮物,真如捧著一個燙手的山芋,兩個老實厚道的知識分子整天魂不守舍,就像是懷里有個炸彈一樣。
后來兩人覺得他實在要送,也不妨收下,因為歐元將來搞不好還有用。干脆把這筆歐元留下來,另外還給他8萬元人民幣,這樣兩清。
于是王奎興從家里拿出8萬元,在那個人再到連云港的時候,像塞炸彈一樣,硬是把這8萬元給了他。
那人并不死心,或者說那人比他王奎興更有決心。為了與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院,為了與醫院里包括王奎興在內的大大小小頭腦搞好關系,他一定要王奎興把這8萬元收下來。因此,他把這8萬元弄成一張銀行卡,又還給王奎興。他說幾萬元目標太大,弄成這樣一張小卡片應該問題不大了吧。
但王奎興實在是不敢拿這錢,拿著這卡片在手上,跟握著滾燙的烙鐵的感覺是一模一樣的。因此,他還是請那人把這銀行卡拿走,那人總以為他是假客氣,就是不拿走。
2004年9月,由于群眾舉報,連云港市檢察機關對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經濟活動情況進行調查。王奎興得知后,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一天打好幾個電話,讓那人趕緊把銀行卡拿走。那人還在安慰他,給他打氣:“王主任,不礙事的,我給你那張卡片時誰也沒看見,他們憑什么證據來抓你?而且你盡管放寬心,我們這些人是常在道上跑的,沒有誠信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因此我們最講究信義二字。你幫我們那么多忙,我們怎么可能出賣你呢?出賣了你,我們能得到什么好處,今后誰還敢跟我們打交道?”
雖然這么信誓旦旦地說了一大通,但當檢察院找到頭上時,他還是交代了給王奎興行賄的數額、時間及地點等等,直接斷送了一個藥劑科主任的大好前途。不僅如此,他在送那張卡片時還留了一手,一當聽說王奎興出事了,他便利用自己的存折,將這8萬元取走,使免遭沒收之虞。就是這樣,王奎興的受賄總額加起來也達到了幾十萬。好在他認罪態度還可以,新浦區法院于2005年4月25日,從輕判處其有期徒刑12年。
王奎興不服,上訴至連云港市中級人民法院。中院審理后,于2005年7月11日作出終審判決:判處其有期徒刑10年6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