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隨著太陽的落山,日子被緘口了。夜,悄悄而來的郵差,背起所有人封好的日子,用一宿的行程,把昨天寄給了明天。公雞啼鳴,投遞日子的信緘豁口被升起的太陽越撐越大,收到日子的人,又讀起新的一天。日子就在夜的郵差寄出寄回中走過了一年又一年,人們也就在寄出和讀著日子中走過一生。
種地的父親常在晚飯后,坐在廳邊,不停地抽著旱煙。幾聲輕輕的碗碟磕碰后,母親提來正孵著的小雞坐在對面伺候著。父親一吸一吐,旱煙忽明忽滅,他們沒有說話,日子的行囊好像挺重,壓得我們也不敢嬉笑,乖乖地坐在他們的身邊,隨旱煙明滅,呼吸著空氣,感覺中這樣能幫父母扛起日子一只腳。
在歲月的經緯中,父母親把所有的日子凝成了兩天,一天是和莊稼種在一起,隨日曬雨澆。一天是在黑黑老屋里那張八仙桌上看著孩子們扒飯,盼著他們坐著椅子的腳能探到地上,也就是母親說的有盼頭的日子。每一個夜里他們封好這兩個日子,寄給自己一份,寄給子女一份。我收到的都是有盼頭的那一份,于是總過得有滋有味,即便是夢也是那么爽,一整夜地嚼著冰糖,醒來時枕頭邊還濕著口水;玩在興頭,不顧身邊是什么人,對著樹頭痛快地拉著小便,直到被父親推醒。這樣的夢多來一兩天,母親自言自語:“孩子又磨牙又尿床了。”一聲嘆息便提著孵出不久的小雞到縣城換回一條豬尾巴,買上幾兩蟶干,配上土方,加上冰糖燉著,讓我回味夢里的甜蜜和爽快。
在享受父母寄來的日子中長大的我,學著打發日子前,盤點了自己的歲月,比起父母的日子好像多了些東西,父親從水田撈起沉甸甸的稻谷,而我是嚼著米飯的清香,看著水田中那耕牛拖著犁耙,揣測著扶犁耙的影子是爺爺的還是父親的;父親镢開園地撿回肥厚的瓜果,而我是從舌尖推出一粒核仁,尋找那把種瓜得瓜的鋤頭;父親砍倒一棵樹扛回一家炊煙,而我是聽著昏鴉啼鳴,看著夕陽下歸塒的生靈……
我的日子一天是一天,一天是四季,甚至一天是千年。于是我的投遞,不像父母寫的農家人“有妻有子,揮鋤不止”,“有子有孫,才是人生”的平信。我不對日子修剪,不對過程省略,報恩式寄給對我有恩的一切。我將日子批注,將規律分析,隨緣寄給與我有緣的小輩。我注血氣于日子,讓日子激動著我的情感,濃郁著我的氣息,張揚著我的情趣,一天天復制著我,完完整整地寄給和我一樣珍惜日子的人,在她靜靜的閱讀里,讓回音的磁場沿著四季輪回的軌跡,把一封封日子天書疊壘。我緣著日子之梯像屋前的青藤一天天爬高,站在日月可沐的屋檐上,春風中嗅來花香,夏日里曬干浮躁,秋月下焚香沐月,冬雪中燃情取暖。
一直為日子當差,四處奔波的夜,在理解和感激中成了我的朋友。月光下它化作我的影子陪我共品香茗,案桌上濕在硯池伴我涂鴉,燈光下行走字里行間引我看書。天天相處,月月相守,我在夜走來的風中,相守的傾訴中,真真切切地聽到:“我的父母還是像當年想著有盼頭的日子一樣,盼著我給他們寄去更多的日子;我的兒子嫌棄我寄給他的日子已經發霉;和我一樣珍惜日子的人,讀著我捎去的日子,就像我讀著她寄來的日子一樣,會心中總有一句,好好保重,要做的事很多!”
我擁抱著日子的郵差,用童年的夢話對它說,夜!我知道該怎樣打發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