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結東
2005年8月的深圳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不,我沒有胡言亂語。你可以看見我的戰栗,不僅僅是手,還有身體;你可以感到我的恐懼,不僅僅在眼里,也在心底。
當我被一輛載滿蕉皮與煙蒂的列車拋在深圳曠無人煙的文化沙漠上,表情如同一張發黃的尋人啟事。我在尋找一個被人叫做小哲的女子。
3年前,我把她送到這里時她還叫胡春美,當她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忽然靈感乍現為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李哲。她認為這是上天賜予天生麗質的她最完美的稱號。
不久李哲打電話說:“愛一個人就送他去深圳,因為這里是天堂。謝謝你,我到了。”
稍后李哲打電話說:“我需要一張文憑,我要念書。”于是,她念書了。
后來李哲打電話說:“我需要一份薪水。”于是,她工作了。
最后李哲打電話說:“我需要一個駕著法拉利的男人帶我去旅游。”于是,駕著法拉利的男人就出現了,當然,不是我。
從此,李哲再也沒有了電話……
知道李哲的消息是在3年后,那時我正慣例地一到周末就感冒。一位異性朋友來探望我,她曾經是胡春美最好的朋友。得知她的到來于是我的感冒就小人得志般更嚴重起來。她冒著被感染的危險對我說了她的故事。
她3年前和她南大的同學男友分手,據說那小子也跑去了深圳。
不久那小子打電話說:“恨一個人就送他去深圳,因為這里是地獄。謝謝你,我到了。”
稍后那小子打電話說:“我有文憑,工作不成問題。”于是,他工作了。
后來那小子打電話說:“我需要一份更高的薪水。”于是,他辭職了。
最后那小子打電話說:“總有一天我會駕著法拉利來接你的。”
但她等到了法拉利,卻沒有等來那小子。
她天天提心吊膽地詛咒他,咬牙切齒地祝福他,若無其事地牽掛他,可這一切都顯得軟弱不堪無濟于事。
我顯出滿不在乎地順便問她是否有春美的下落,她反問我:
“你不知道嗎?她住在沙頭角,云深處,11#。”
她再往后的話就變得無關緊要了。
沙頭角,云深處。
我忘記了自己正慣例地感冒著,一頭扎向了羅湖橋畔。
我坐在冷氣十足的出租車里不停地顫抖著,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陽光晃晃刺目。
司機聽說我將去的地址后顯然對我表現出過分的殷勤,不斷地找話題和我攀談。他說云深處他可從來沒去過,聽說房價最低5百萬起,住那里非富則貴,連保安都荷槍實彈守衛,外人是絕對禁止入內的。他說深圳這地方就是帝王與乞丐同在,獅鷲與螻蟻相安,無數人還一家數口擠住在不足10平米的租屋里,頭對馬桶腳頂灶,一到睡覺地上連只蚊子也沒地落腳……
除了冷,我什么也說不出。
我看到一束陽光直射我的瞳孔,一瞬間所有色彩如同畫布被擰成一團,接著咸腥味從喉底涌來……在我保持清醒的最后一刻,聽見司機在呼120急救車,于是我想起了一個親切的號碼——我唯一的異性朋友。
我醒來的時間正是2005年8月在我混亂記憶中下了一場史無前例大雪的那天。我醒在一間漆黑陰濕的小屋里,我的前后左右全是人挨著的人,我感覺出男女老少都有,還聽見嬰兒含乳啼哭。我問:“這是在哪里?”
一張看似熟悉的半生面孔在打火機的微光下湊了過來,我依稀記起他正是那個揚言要“駕著法拉利來”接娶女朋友的南大小子。——可愛的異性朋友居然托千里之外的往日戀人來照顧我。
“這里是深圳著名的十元店,住一晚才花十元錢。”他微笑說。奇怪的是,他的口吻里竟然沒有一絲自嘲,好像他生來住在這里已經好幾個世紀。
打火機熄滅了,他的微笑也熄滅在黑暗中。
但是我仍然聽見他的呼吸,沉著,均勻。這絕不是一個生活窘迫失魂潦倒的男人的呼吸,而更像一觸即發的戰場前指揮若定的將軍在沉默。
我們開始低低地聊天,聲音像發自腹部。我問他怎么會住在這里,他說有三萬初來深圳的人都過過這樣的生活,這里是天堂,也是地獄。有的人回去了,可是留下來的是因為把夢想丟失在這里了,不找到是回不去的。
“是你夢想的法拉利嗎?”
“不,是老板欠我的工資!”他憤憤捶響了床板,立刻招來周圍人的唾罵。
我仍然為自己的病情郁悶著,當一個說著白話的老板娘“嘩啷”拉開卷閘門,陽光傾瀉入屋時,我居然有著目睹漫天白雪的錯覺。
民工們相互推攘著叫醒,一會兒工夫,所有人都開會般圍攏在法拉利小子的周圍,開始商議對策,聽起來那個老板似乎欠了所有人的錢。更為可氣的是,那個據說順風撒尿都濕鞋的老頭居然娶了一位我們如花似玉的小同鄉。看上去法拉利盡力在說服所有人,但所有人都被憤怒說服了。
最后,不知是哪里開來一輛大卡車把這伙氣憤的鄉親連同法拉利一同裝了上去。我也不知何去是好地跟著上了車。
老破車搖晃著駛出了市區,爬上了蜿蜒的山道,在轉彎處我隱約看見一塊寫著“云深處”的路牌。我揉揉眼睛卡車已經戛然停住,一排衣冠鮮明的保安擋住了去路。法拉利跳下車與保安交涉了半天,顯然未果,人群開始互相推攘起來,接著有人大喊了一嗓門“××的敢打人!?”于是全亂了。
我企圖去拉法拉利,但我發現他已經滿臉鮮血,他捂著流血的眼睛大聲喊著“還我血汗錢”的口號,像頭被虐殺的馴鹿那樣沖撞著。他的衣服已經撕破,如同一面飄揚的旗幟,當眼看這面旗幟就要沖進豪宅大院的一刻,他被猛擊了一棒,軟軟地彎曲下來,倒下了。我抱起他,卻不知該怎樣呼喊他的名字,于是我對他說:
“法拉利——”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可以聽見我最后的話:
“她其實一直在等你接她,——不管有沒有法拉利。”
我在慌亂中抬眼無意瞥見了眼前的門牌:沙頭角,云深處,11#。
我知道有一雙眼睛隔窗在看著我,讓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我戰栗的,不僅僅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