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楚　歌

星期六下午兩點，我正在酣睡，手機鈴聲無情地把我從一個長夢中拽了出來。我十分生氣。不是因為打斷了我的美夢，而是因為肯定又有人打錯了電話。我剛到這個城市打工四個月，沒有一個朋友。以往到了周末，我的手機幾乎沒有響過，即使響了也是別人打錯了。我想今天也應該是這樣。

我漫不經心地接了電話，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我冷漠地說你打錯了。女孩愣了一下，馬上向我重復了一遍號碼。確實是我的手機號。這下輪到我瞪眼睛了。接下來，女孩機關槍似地說：“你的朋友扭傷了腳，現在住在我們醫院，他有急事讓你快點趕過來。”我問他叫什么名字。女孩不耐煩地說：“他說你見到他就知道他是誰了！”我還想問得詳細些，對方已經咔嚓掛斷了電話。

聽著那刺耳的嘟嘟聲，我愣在床上想了半天。只有我的同事知道我的電話，難道是哪個同事出了事？如果真是同事找我幫忙，說明我在這個城市并不孤獨，我還是有朋友的。我不由一陣欣喜，高興得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我簡單洗漱之后，便坐出租車往醫院趕去。這是我第一次舍得坐出租車。

到了醫院，看到“我的朋友”并非我的同事時，我的心里頓時涌上一種失落的情緒。不過，仔細一瞧，又覺得沖著我傻笑的這個家伙真有點面熟，只是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見過。我正一臉的狐疑，他開口解釋說：“我和你上班的時候經常在一個公交車站等車。”原來是他！每天早上遇到了，他都要沖我笑一笑，我也禮貌性地報以一笑，不過兩人從未說過話。沒想到在他心里，我和他儼然已成了朋友。我猜想他也是一個打工仔，孤獨似一個殘酷的魔鬼，迫使他尋找一切機會結交朋友。

我又問：“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的？”

他有些靦腆地回答說：“有一次在等車的時候，你打電話告訴對方號碼，我偷偷記下了。我在這里沒有朋友，有幾次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就想到給你打電話，號碼剛撥完，我又覺得唐突就放棄了。這次事出緊急，只好厚著臉皮給你打了電話。我又害怕直接給你打電話解釋不清楚，引起你的誤會，所以就讓護士給你打。”

他的解釋就像一枚重磅炸彈在我心頭開了花，我聽到了一樣東西迅速破碎的聲音。在這座城市里孤獨的并非我一個。我的心田瞬間被一種叫悲涼的東西淹沒了。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接納這個叫肖楓的朋友，因為我也害怕孤獨，因為我也需要朋友。

既然我和肖楓是朋友了，我就斬釘截鐵地對他說：“有事盡管說！”

知道我把他當成朋友了，肖楓的眼里浮動著的憂慮轉瞬煙消云散了，滄桑的臉上也露出了燦爛的笑臉，不過，他的眼睛里馬上又有了秋風秋雨的影子。他的情緒像瘟疫一樣迅速感染了我。我和他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完全能夠感同身受地體會到對方此時此刻的心情，我的眼里也有了淚光在閃動。為了抑制心中的激動和復雜的情緒，他垂下了頭。我也沉默了，整個病房變得異常靜寂。我和他的手在不知不覺中握在了一起，越握越緊。我和他不光感受到了對方手上久違的溫暖，還有一種快樂的疼痛。

不一會兒，肖楓揚起臉告訴我：“我的同事在外面吃飯，不小心忘記帶錢了，讓我給他送錢去。沒想到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把腳給扭了。我怕耽誤同事的事情，只有向你求助了！”

聽了肖楓的話，我的心頭又是一熱。自從我來到這個城市打工，還沒有一個人如此信任過我。即使是同事，也只是工作上有來往，下班之后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會記起我，哪怕他們有事需要幫忙，也從來不會找我。如今有人如此看重我了，我能不感動嗎？

事不宜遲，我迅速沖出了醫院，攔了一輛出租車向肖楓所說的飯館趕去。這是我第二次決定坐出租車。因為我完全能夠感受到肖楓內心的焦慮，我猜想肯定是第一次有同事找他幫忙，他不想錯失這次與同事升華感情的機會。作為他的朋友，我當然有責任全力以赴。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個飯館，卻沒有找到肖楓的同事。我給他的同事打了電話，原來他的同事已經走了。為了不讓他的同事對他產生誤會，我解釋了他沒能趕來的原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同事竟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不想來就別來，我又不是非要找他。”之后，電話掛了。

肖楓的同事的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無情地插入了我的胸膛。我的心很痛，我的心在流血。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我竟有一種置身于荒無人煙的撒哈拉大沙漠的感覺，從未有過的孤獨頃刻間就把我擊倒在地。我真的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誠然，肖楓沒能按時把錢送到，這是他的不對，但是他不是故意違約，何況他還找了我來幫忙。要知道一個男人向一個陌生人尋求幫助，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我真想再打個電話，狠狠地臭罵一頓他的同事。最終，我還是咬牙克制住了心中的憤怒，因為我不能給肖楓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心情沮喪地趕回醫院。剛踏入病房，肖楓便激動地問我事情是否辦妥。本來打算對他實話實說，并且提醒他那個朋友根本不值得一交。當看到他興奮得像個遇到圣誕老人的孩子的時候，我選擇了撒謊。我知道這個謊言脆弱得不堪一擊，很快就會被戳穿，但是我真的不忍心打碎他難得的開心。

不出我所料，四天后，肖楓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從那以后，他再沒在我面前提起過他的那個同事。那天晚上，我把他的錢還給了他，我倆就用那些錢到朋友酒吧喝了個一醉方休。

在認識肖楓后的第二十七天，是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因為我平生第一次打了人。我在老板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之后憤然辭了職，因為我再也忍受不了老板對打工仔的歧視。說來也巧，我和肖楓都從事廣告策劃工作，他便把我極力推薦給他的老板。說實話，我并沒有抱多大希望，畢竟現在要找一份工作比上青天還難。我做夢都不曾想到的是，他的老板竟然爽快地接收了我。為了慶祝找到了新的工作，我和肖楓再次來到了朋友酒吧。

舉起第一杯酒，我鄭重地對肖楓說：“謝謝……”

我的話還沒說完，肖楓就插話說：“你不應該謝我，而應該感謝我們的友誼。”

原來，肖楓用于打動老板的是我和他成為朋友的辛酸故事。為此，我們異口同聲地說：“為了友誼，干杯！”兩個酒杯咣當碰在一起，清脆的聲音在喧鬧的酒吧里顯得特別的清晰，特別的悅耳。也正是在這個酒吧，我和他一起發誓要以優秀的業績報答我們的老板。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光。能夠在異地他鄉遇到一個鐵哥們，還能在事業上并肩奮戰，這是何等的快意人生。然而，人生的風風雨雨總是無情地考驗著每一個堅強活著的人，也考驗著每一份真摯的友情。

我到公司沒幾天，我也沒有做出幾個漂亮的策劃方案，老板卻經常把我帶在他身邊，出入各種交際場所，逢人就夸我是公司的頂梁柱。這時，便有同事私下議論，說肖楓是引狼入室。在我到公司之前，老板也是像現在對我這樣對待肖楓的。盡管肖楓沒有把這些流言蜚語當回事，不過，我能夠感覺到，他已經開始擔心他的前途和命運了。為了維護我和他之間的友情，他從來不曾在我面前表露絲毫擔憂，反而鼓勵我取得更大的成績。為此，我決定該為他做點什么了。

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要避免肖楓因為我的存在而被辭退，唯一的辦法就是我離開。但是，我太了解肖楓了，一旦我為他辭了職，他肯定會選擇放棄這份難得的工作。徹夜思考，我依然束手無策。我被無情的現實推到了黑暗的中央，我找不到一個出口。我的陣腳全亂了，糊里糊涂地干起了傻事，故意把策劃方案做得亂七八糟。原以為這樣老板就會重新重用肖楓，可惜我的手法太笨拙，連笨蛋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何況是精明得禿了頂的老板。我的愚蠢行為反而把老板激怒了，肖楓的命運瞬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其實，老板當初破天荒地錄用我，并非是被肖楓對朋友的真情所打動，而是他的心中突生了一個厲害的招術。

沒有多少文化的老板素來甚愛中國古代帝王駕馭群臣之術，乾隆掌控紀曉嵐和和王申兩個敵對大臣之法，更是令他如癡如醉。當我和肖楓一起站在老板面前的時候，在他的眼里，我不是我，我是紀曉嵐，肖楓也不是肖楓，肖楓則是和王申，老板當然就是那高高在上的乾隆大帝了。老板把我和肖楓作為了他的試驗品，試圖利用利益砸碎我倆的朋友之誼，讓我倆為了生存互相比拼，以此形成強大的競爭力，為他創造更大的財富。老板還暗地里沾沾自喜，因為紀曉嵐和和王申本來就勢如水火，而我和肖楓則患難與共。要是老板的計劃成功了，他當然比乾隆皇帝還厲害了。

遺憾的是，老板遇到了兩個重情重義之人，當他重我輕肖楓的時候，終究沒能看到我倆之間的慘烈斗爭，相反，我卻為了肖楓甘冒被炒魷魚的風險。“紀曉嵐”和“和王申 ”不明爭暗斗，反而同舟共濟，“乾隆”當然要把其中一個斬立決。

星期一的策劃會后，老板把肖楓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我知道，老板要辭掉肖楓了。不一會兒，肖楓出來了，看到他強裝的笑臉，我終于有了決定。我邁開堅定的步子朝老板的辦公室走去，肖楓卻跑過來攔住了我。

肖楓說：“你不能干傻事！如果你也辭職了，我們都沒有找到新工作，那不是到酒吧聚會的錢都沒有了嗎？”

我真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肖楓還如此幽默。

我反問他說：“我們是不是朋友？”

肖楓沒有回答我，不過，他愣了一會兒就給我讓出了路。

老板對我的辭職非常驚訝，他奉勸我不要沖動，還說現在不是水泊梁山的時代，人與人之間沒有情誼可講……我不想浪費時間聽他廢話連篇，毅然從他的辦公桌上抓了一張白紙和一枝筆，刷刷刷寫下了一份簡單的辭職書。

我和肖楓走出摩天寫字樓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毛毛細雨。秋天已經悄然走進了我們的生活。我和肖楓漫步雨中，肩并肩向前走去。到了合租的住處時，我倆的外衣都濕透了，頭發上、臉上也全是雨水。我們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寒意，我們的心里被一股熱流溫暖著。

這天晚上，我和肖楓又走進了朋友酒吧。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工作，可能真是最后一次到這里來喝酒了。不過，將來的道路再坎坷，這次的酒必須喝。我們要慶祝友情成功地經歷了一次考驗。

我和肖楓喝得非常開心，忘記了那個俗氣的老板，忘記了第二天即將為了工作而四處奔走，唯一記得的只有我們是朋友。

正在興頭上，老板突然出現在我和肖楓的面前，他的身邊還有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我和肖楓怔怔地望著這兩位不速之客，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倒是少婦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

少婦說：“我是他的老婆，不知道我們是否可以做你們的朋友？”

我和肖楓以為他們夫妻倆會說一些極盡諷刺和打擊的話，即使沒有這么刻薄，起碼也要給我們潑點冷水。事實并非如此，我們驚詫不已。回過神來之后，我們趕緊請他們夫妻倆落座。杯盞交錯之間，大家都沒有提到辭職的事，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朋友。老板的老婆的知識還真淵博，講罷伯牙摔琴，又說桃園三結義，令狐沖和田伯光的友誼從她口中慢慢道來，簡直令人神往。

零點時分，大家都有些微醉了，聚會才盡興而畢。

老板執意要開車送我和肖楓，我婉言謝絕了。四個人中就數他醉得最厲害，走路都要人攙扶了，豈能再讓他開車。我和肖楓把他們夫妻倆送上了出租車，剛關上車門，老板的老婆認真地對我們說：“是朋友明天就到公司上班去！”她的話音剛落，老板就迫不及待地從車窗里探出大腦袋，說：“不許遲到，否則扣獎金！”

我和肖楓還沒來得及作出答復，出租車已經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