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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四十年代初期在昆明西南聯大讀哲學,她除了讀德國哲學和中國哲學,還跟馮至念德國文學。馮至當時已是有名的詩人,喜愛而且翻譯過歌德和現代詩人里爾克(R.M.Rilke)的作品,在四一年寫的《十四行集》里,也帶有里爾克的沉思風格,是極端精醇的抒情作品。馮至還翻譯過里爾克的《給一個年青詩人的十封信》,這書里對年輕詩人有既親切又嚴肅的勸告,不贊成濫情和浮淺,贊成收斂的內省、長久醞釀的深思。
鄭敏這位年輕詩人在那時開始寫詩,并且鼓起勇氣把抄在一個本子上的詩作交給老師馮至看。馮至后來對她說:寫詩是一條寂寞的路!如果說年輕詩人鄭敏接受過里爾克的什么勸告,那大概是見于靜心觀看、細意體會、讓意象在心中逐漸成形、對作品得失自知的那種甘于寂寞的態度吧。
鄭敏四十年代的詩作已經有自己的聲音。她從里爾克詩中學習怎樣去觀看種種事物,怎樣經過思考和了解,最后到達它們的本質。里爾克曾經自述說他“觀看”的能力來自雕塑家羅丹,他聽從羅丹勸告,到動物園看動物,并且在隨后六年寫了二百多首“觀看”的詩。這些詩里最有名的例子是《豹》,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往往忍不住要佩服里爾克觀察之深、體會之微。隨著文字的移動,讀者也感受到四周無邊無際的鐵欄,體會到豹在籠中徘徊踱步緩慢的動態、豹四腳緊張的靜寂、眼無聲的開合、甚至外面圖像閃入它內心的肉體性感受。這種由外貌而層層進入內心的描寫、結合觀看與體悟的能力,我們也在當代中國詩人馮至和鄭敏的抒情詩里見到。
鄭敏自己也寫過文章,對里爾克詩中主客觀相結合的寫法表示欣賞。這些看法,顯示她那一代的詩人已經發展出一種與前輩詩人不同的抒情詩。這種抒情詩與五四初期顯露而簡淺的哲理或抒情小詩、或是爆炸式情感泛濫的浪漫情詩,都有顯著的不同。這一種抒情詩要求感情的節制,融入哲理的反省,要在題材上不落俗套,尤其要以更敏銳的觀察、更專注的檢視,代替傷感的傾訴。抒情并不僅就是感情的流瀉,而是以現代(如果里爾克所代表的)凝練與深度,成為一種現代的抒情詩。
鄭敏這種現代抒情詩的一個特色是它的繪畫性,這不僅是指她有以繪畫為題材的作品,也指她視覺性強、描畫性豐富的特色,也概指她擅以具體形象去體會心情和哲理的表現。
有時畫面在鄭敏詩中是一種內在的結構方法。比方《悵悵》,寫倆人同在一個陰影里,撫著船欄兒說話,這樣的開始就好像一種靜止的畫面。但這種靜止有一種細微到幾乎覺察不到的變化:由同在陰影里,到感覺陽光照上了臉,那溫暖的片刻里,突然醒悟:“為什么你只招著手兒微笑呢?”這才明白過去:“原來一個岸上,一個船里/那船慢慢朝著/那邊有陽光的水上開去了。”好的抒情詩需要一種細密的敏感,那敏感又要不只是一種過敏,這部分由于詩中景物的具體性,由于景融和了情。
鄭敏許多抒情詩就是由一種畫面開始,好像《金黃的稻束》,由實在的收割的農莊景色開始,實物逐漸抽象,化成對人世的沉思。鄭敏許多早期詩里都喜歡用“描繪”這樣的動作,或者把景色比喻為一幅軸畫。
鄭敏這種對繪畫性和具體景物的愛好,我們在西方的現代詩里,當然也找不到許多具體對照的例子。但鄭敏的繪畫性可能跟西方的不盡相同。西方對繪畫性有走到極端的例子:有意象派只強調突出詩中意象以減低敘事性與說理性,以意象作為一種自給自足的存在;有以詩作摹仿繪畫效果,如史提芬的《海面布滿云朵》,仿效印象派的色彩與筆;更極端的則是強調字形和印刷效果的具像詩。
鄭敏的繪畫性卻不是這樣的。她在最具體表現意象的時候也不愿放棄哲理,最繪畫性的時候也不愿意止于純粹的視覺效果。她寫藝術晶的詩,變成對藝術晶的詠唱、對人生的沉思。《荷花》借張大干畫寫某種生活的態度:“拒絕也穿上陳舊而褪色的衣裳”,《Renoir少女的畫像》借畫中人寫到人(狹義來說是青年,也可以是藝術家,廣義說可以是所有的人),如何通過沉默的內省,從關閉而至最后開放自己。
鄭敏從一個喜愛繪畫性的抒情詩人開始,身處中國三、四十年代的亂世,自然無法避免種種不純粹、不抒情的事物滲入詩中。她明白里爾克《豹》那種不作主觀干擾的純粹表現手法,但到了她自己的動物詩《馬》,卻無法抑止不去敘述馬的悲哀命運。《小漆匠》一系列寫現實人物題材的詩,有意象和繪畫性,但逐漸雜人更多的敘事和說明。她四十年代的作品中,也逐漸發展出夾雜著敘事的長詩,如《呵,中國》和《西南聯大頌》等。其婉約的夾雜著喟嘆和質問的語法,近似音樂性多于繪畫性了。
鄭敏在四十年代,剛在詩壇露面,跟著就是停筆三十多年的沉默。文革后復出所寫的詩中,《如有你在我身邊》一詩最能說出那種再拾詩筆的感慨,副題“詩呵,我又找到了你”就是最好的說明。注意這首詩強調的并不是繪畫性,而是長于敘事和喟嘆的音樂性。詩本身就是從巴哈音樂變化而來。如果說畫是代表純粹的視覺,音樂是敘事和言語的動作,鄭敏的抒情詩實在是兩者的結合。又因為時代的反復,詩中的藝術也不僅止于純粹的藝術。在現代詩人如烏拉美筆下,音樂是代表抽空了意義的純粹性,這位當代中國詩人嘗試的卻是把意義放回音樂性里面去。
三、四十多年后的鄭敏,情景交融愈見自然,意象與思想也愈見成熟。從早期的《寂寞》到后來《成熟的寂寞》,從《村落的早春》到后來《深秋的林地》:“懂得愛落葉的人/早巳不再是睡蓮般潔白”。讀到這兩句,令人不勝低徊。早期的鄭敏,清新熱情和敏銳令人動容;成熟期的鄭敏,意象來得更從容,意思更令人回味。如《成長》中的:“沉重中的飛翔/油畫中碧綠:成長。”如《穿過波士頓雪郊》的“活過來的樹林/更真實的部分/卻沒有發出聲音”,都是鋪陳到了詩末,才淡淡點出,有年紀帶來的啟悟,也有年輕帶來的沉得住氣。
藝術在鄭敏詩中本來還可以是一個超越的世界(tran-scendence)。在她各個時期的詩里,往往會寫到現實世界以外的一個世界。正是不滿足于現實世界的缺漏,才令人想象一個更完美的世界,那世界可以是一個心靈的世界、也可以是一個藝術的世界。鄭敏有一次說:文革時那種顛倒的世界和顛倒的人事里,她唯有靠聆聽音樂,保全一個內在完整不受外界沾染的世界,才可以生活下去。她不少詩里,也會描繪一個好似非現世的、超越的世界。但鄭敏詩的一個特色,又正是這超越世界與現實世界拉扯造成的張力。現實的世界,由于有超越現實的想象,因而有了寄托與更廣大的視野;空靈的世界,又時時得面對現實的挑釁,不易自圓其說,且又不致滿足于自說自話。
鄭敏的現代抒情詩里,也可以見到時代與歷史。時代的荒謬、歷史的傷痛,不僅見于狂號與吶喊,也滲入個人優雅的抒情,令文字也變成難以承受的沉重了。詩人欲言欲止,欲止欲言,解詩人只不過想把詩介紹給更多讀者,又何必強作解人呢!
鄭敏近期的詩,有許多早期詩沒有觸及的主題,如追求自我心靈的釋放,對歷史的反省、對死亡的沉思,包括由另一位詩人唐祁去世而引發的《詩人與死》組詩等。這些詩都可說是廣義的抒情詩,但抒情的幅度更見深廣,不僅有愛有恨、有喜有怒、有向往有幻滅,更有在種種對立感情之間帶出不同幅度不同深淺的色度與變化。這不僅是鄭敏個人的成熟,中國的現代抒情詩,也真正步入一個成熟的境界了。
鄭敏作品主要評論:
劉燕:《“金黃的稻束”與“人類的思想者”》
孫瑞珍:《關子鄭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