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只生一個”的政策背景下,更加金貴的胎兒,別無選擇的母親,促使“剖腹產”非理性蔓延
“2004年農歷10月28日11點55分,那是我婆婆找人算好的剖腹產時辰,醫生把孩子從我身體里拿出來了,真的一秒都不差。”唐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而此時離她的實際預產期還有十幾天。
唐梅畢業于北京一所高校,發現懷孕后,她和丈夫當機立斷,馬上辭職到安徽農村婆婆家保胎。有過數次流產經歷的唐梅為保住孩子朝思暮想,她甚至接受了婆婆為此做的法事:一大家族的人都聚集在屋里,眾目睽睽之下法師用雞血涂抹了她的額頭和手心。“其實心里特別復雜,但是你在那個環境,又特別想要小孩,雖然知道老年人迷信,也就由著她。”受過高等教育的唐梅雖然半信半疑,也還是虔誠地配合著。
婆婆更積極地找法師算孩子出生的吉日,并且一氣算了好幾個,孝順的唐梅選了離預產期最近的一個,一切都按照規劃進行:丈夫順利找到了熟人,打好招呼后,唐梅提前躺在了剖腹產的手術臺上。接著是深度麻醉、剖腹,她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但是還可以感覺到測血壓的機器呼呼地響。頭頂手術燈在照,手術鉗子碰撞的聲音及醫生之間與手術不相干的玩笑。“他們都顯得很輕松,對于有經驗的婦產科醫生,剖腹產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小手術。”唐梅回憶。
吉時到了,兒子被準點抓出母體,8斤,哭得很有勁,唐梅也感動得淚流滿面,這一切,都發生在半個小時之內。
富人“剖”孩子,窮人“生”孩子
“我壓根就沒有想過要自己生孩子。”唐梅告訴記者,她的朋友圈里,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剖腹產”。
事實上是,中國母親選擇自然分娩的越來越少,由此導致的中國剖腹產率之高令人憂慮。資料顯示,美國妊娠婦女剖腹產率從3%升至20%花費了半個世紀,不過從此基本穩定在這個比率上;而中國剖腹產率從微乎其微飆升到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比率,只用了10年左右的時間,“剖生”轉瞬便如洪水決堤般在中國泛濫。
“剖腹產率升高是全球趨勢,但是像中國這樣短時間內增幅這么快,還是十分不正常的。”曾任天津南開醫院婦產科副主任醫師的關秀媛認為。從事接生工作長達40多年的關秀媛清楚地記得,上個世紀60年代初,天津剖腹產率不過5%,90年代開始狂漲。關秀媛介紹,如今在天津,醫院的剖腹產率一般都在40%至60%之間,部分醫院甚至達到了80%,而對于要求剖腹的孕婦,醫生幾乎來者不拒。
上海市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婦幼保健醫院醫生稱,關于剖腹產的數據,由于政策原因不便透露。但是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上海市原來對剖腹產的標準控制得很嚴,但如今這里的剖腹產率正處于上升狀態,而且一般情況下,只要產婦要求醫生就會剖。
而據媒體報道,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的專項課題跟蹤調查顯示,從1991年至2000年,浙江省剖腹產率由20.0%上升至45.6%,增長了128%,超出了世界衛生組織警戒線的三倍,與剖腹產率保持在10%的日本等發達國家比較,更是相形見絀。
同樣的增長發生在中國北京、沈陽、青島、哈爾濱,甚至是邊遠的云南、新疆和內蒙古,包括為數眾多的中國地級、縣級市,而且經濟越發達的地方剖腹產越普及。其總體特點是:大城市大于中等城市;中等城市大于小城市;城市大于農村;高收入者大于低收入者。
現在的問題是,隨著剖腹產的日益時髦,這種非自然的生育方式正在由中心城市向周邊城鄉日益擴大,并開始突破區域和城鄉的障礙,個別偏遠地區剖腹產率甚至更高。在新疆一家國營農場中心醫院任職的劉新鳳告訴記者,除了少數困難家庭,當地幾乎90%的產婦生孩子時都會到兩個小時車程外的市醫院待產,而且絕大部分人選擇剖腹產。她所在的農場醫院由于條件稍差,接生孩子的手術越來越少,科里的女護士們生育時也都紛紛到城里做剖腹產,而這些年她已經很少聽說有人自然生育了。“一百個里面難挑出兩個,不論身體條件如何,不論大齡與否,不論高矮胖瘦,保險起見,一律都剖了。”
農村人天經地義的傳統生孩子方式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曾在安徽農村待產的北京高校畢業生唐梅介紹,村里稍微經濟狀況好一些的人選擇剖腹產逐漸增多,不少老人鼓勵孩子到城里做剖腹產,“但凡有條件,農村的父母也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受自然分娩的疼痛之苦。”
與此同時,選擇自然生育似乎成了比較窮困付不起手術費人家的無奈之舉。唐梅剛聽說一個遠房親戚的自然生產經歷:因為家里實在太困難了,只能自然分娩;上午在鄉鎮醫院里生完了孩子,下午就趕緊回家,而家里能夠提供的營養不過是一碗紅糖水。
富裕的農戶對剖腹產甚至不乏迷信色彩,來自山西農村一家開煤礦的夫婦,選擇剖腹產的理由很簡單:這樣更容易生男孩,而自然分娩比較容易生女孩。
現在,許多到城市打工的農民對剖腹產也躍躍欲試,來自安徽偏遠農村、在北京做保姆工作的張春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窮,她沒有錢做剖腹產,所以還是照老規矩自己生了孩子,“小孩奔生、大人奔死”,張春梅說做窮人就得聽天由命,話語間,流露出對那些有錢做剖腹產的人的羨慕。
“生了一個六斤三兩的廢物”
“剖腹產率大幅度增高與‘一孩政策’有關,孩子越來越寶貴了,已經經不起任何閃失。”生命倫理學家邱仁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而在北京一所醫科大學任教的陳怡把剖腹產歸結為一種富貴病,現在生活水平高了,又都是一個孩子,生怕營養不良,孕婦拼命進補,結果自己和胎兒都體重超標。過去孩子不過五六斤,如今七八斤甚至九斤的孩子特別多:“不是不想自己生,是實在生不下來。有人生了孩子還嫌小,因為‘只生了一個六斤三兩的廢物’。”陳怡苦惱地解釋。
分娩之痛也不再是母親們的榮耀,“現在的年輕人吃苦耐勞性太差,忍不了疼。”采訪中,幾乎所有的上年紀的母親都異口同聲地責備媳婦或者女兒的嬌氣,而當年她們在生孩子前,往往還在田頭車間干活。
話雖如此,但由于怕胎兒萬一真出什么問題,對不起祖宗,所以做父母的多半也愿意讓女兒或兒媳做剖腹產。山西太原某部隊醫院婦產科主任孟春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人們對母嬰完美生育結局的期望值太高,如今產科糾紛幾乎占據了醫療糾紛的一半,為了減少麻煩,醫生也常常會降低自己的壓力,默許甚至鼓勵產婦剖腹產。
而“為了孩子好”的人們,非常迷信“挑生日”。孟春珍介紹,除了國慶寶寶、千禧寶寶等傳統好生日,3、6、9,2、4、8等日子都比較受青睞,但各家有各家的算法,規矩都不一樣,在排得開的情況下,有熟人要求,醫生也不好意思不在所謂的黃道吉日剖。
生命倫理學家邱仁宗則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傳統文化認為人不應該對自己的身體輕易動刀,現在這種傳統約束力早已消失,但科學健康的現代醫療觀念并未跟上,中國正處于傳統與現代的文化道德真空地帶,人們更容易迷失,更容易受到某種沒有價值依規的誘惑。事實上,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在幾乎盲從的狀況下選擇了剖腹產,比如很多產婦根本不知道剖腹產的前因后果,只是覺得別人這樣,她也要這樣;而大部分有醫療保障的人,尤其喜歡選擇剖腹產,因為可以報銷。多花了錢,反而覺得是多討了單位的好處似的。
很多醫院也鼓勵剖腹產,因為其費用是自然分娩的2到3倍,加上手術中不少產婦家屬會給醫生送紅包,效益可觀。邱仁宗表示,不排除個別醫生有借此謀利的不良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