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22年前上演過的經典老戲復排,主演也是當年的“老角”,原本并不讓人有太多期待的“正劇”,卻因觀眾反應強烈,原定為期10天的演出再加演兩周。
而這樣的欣喜在北京人藝已久違了。
5月以來,北京戲劇舞臺先后推出以“紀念反法西斯60周年”為主題的系列演出,劇目的題材無一例外地來自受法西斯創傷的西方國家,從中,我們不難獲得半個多世紀前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人類屠戮自身的災難的印象。中國劇界再一次地拿不出原創(如抗日)的作品,只好從蘇聯人、法國人、奧地利人、丹麥人以及德國人的經歷中去想象當年日本帶給我們的苦難。一般來說,人們不愿去主動品嘗痛苦和屈辱,中國人更缺少從戲劇中得到凈化的傳統,演出者希冀觀眾從戲劇中記住歷史的期待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他作品的表達水準,所以不難理解中國藝術家在排演外國劇作中的誠懇態度,只是他們中并沒有多少人意識到觸動觀眾的奧妙在于:不管西方的戲如何好,都必須獲得在中國的體認,而不是僅僅把一部國外的戲模仿得惟妙惟肖。
做到這一點并不簡單。在看完《屠夫》之后,這種感受凸顯出來。
德國戲《屠夫》凸顯“人藝風格”
一部在22年前就享譽北京的外國戲今天仍然散發出光彩,除了劇本無可置疑的優秀之外,北京人藝的演繹方式是它勝算的最大砝碼。同樣的主演,同樣的表達方式,20多年前的觀眾與今天觀眾思想意識和審美趣味的差別何其之大,卻可以為同一部戲而喝彩,這其實證明著“人藝版”《屠夫》的生命力和深入人心。在《屠夫》里以朱旭為首的老演員讓我們見識了“人藝風格”。以往提“人藝風格”總是離不開《茶館》等與北京民俗相關的人事,可當年朱旭恰恰是以兩部外國戲《嘩變》和《屠夫》最知名;與他年齡相近的老戲劇批評家評價,今天在《屠夫》中扮演同一個角色的他比20多年前還要游刃有余。
《屠夫》中的伯克勒是一個舉重若輕的人,妻子的迷信、兒子的狂熱、蓋世太保的恐嚇與審訊到了他那里都被他輕易地化解,家人、朋友奉為至尊的“紐倫堡法律”、“亞利安人種證明”和舉手禮在他看來無聊且可笑,所幸這個我行我素的人并沒有落入悲慘的境地,也沒有過于的憤世嫉俗,即便每晚的牌友突然走掉,往日的朋友進了集中營,他還只是想捍衛自己最基本的權利:他的肉鋪、他的朋友、他的家鄉。“肉鋪的櫥窗里當然得放豬頭,怎么能掛元首的頭(像)呢?”“(元首)怎么能用我的生日呢?”他不能容忍德國人說奧地利的多瑙河是條小水溝并與之理論,又把過長的萬字旗纏在身上--“看,我像不像人猿泰山?”最后當伯克勒與老友重聚時,他拿出當年老友避難的“道具”--一清潔工具,說“得留著這個啊,誰知道什么時候又蹦出個瘋子,再……”德國劇作家對本民族的理性反思通過奧地利的普通小市民反映得如此深刻,它得力于朱旭表演中俯拾皆是的細節處理,尤其倚重于他對西方人的中國式轉化,西人的智性在他那里化作冷幽默而收放自如。
曾幾何時中國人演外國戲一度注重學洋人的做派,一招一式皆要模仿,結果是習得洋腔洋調,落了一個空架子反讓人產生隔膜。朱旭等人藝演員的妙處在于不以像不像西人為尺度,而讓角色長在自己(中國人)的身上,這時,不管多么相異的文化背景,觀者都能感同身受。走此路線的還有已故的英若誠先生,據說當年由他主演的《推銷員之死》也極為精彩。人藝演員塑造外國角色的能力當是“人藝風格”的精華之一所在吧?(而這樣的精彩即使在現在的人藝,也已是久違了)
“西戲東排”更需人情味
由此不由得想起與《屠夫》等同樣馳名的西方經典劇近年來亦紛紛出爐,比較知名的如《紀念碑》、《死無葬身之地》、《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薩勒姆的女巫》、《老婦還鄉》、《哥本哈根》等,其劇作之精彩自不待言,論導演手法及演員表現也多有可圈點之處,但若論與觀眾的親和力卻多少差強人意,恐怕還在于疏忽了中國人的人情味兒。
自從人藝的“京味”與外國劇的結合快適人心,開始有不少人趨于模仿,但那種“京味”往往不夠地道。須知,“京味”由天時地利人和所成就,又是團體的功力,豈可一朝得之。不過,人藝所注入的“京味”風格,演外國劇也許是目前最好的方式,但未見得是惟一的方式,其他院團在西方劇作里開發本民族的性格氣質上其實還有很大的空間。
《屠夫》的啟示還在于,在當前話劇界不太振作,江河日下之時,它與筆者所推崇的主流戲劇的觀念契合。初聽這樣一出現實主義題材的話劇,年輕人都提不起興趣,覺得這故事看來太遙遠、太陳舊了,似乎還夾雜有意識形態的宣教色彩。但是,只要他們進到劇場坐下來,無一例外的會會心地笑起來。在現場,隨著演出的進行,觀眾中反應越來越強烈和最后起勁鼓掌的往往都是年輕人,他們由衷肯定的是七十多歲的周正、朱旭和八十多歲的鄭榕的演技,而不僅是這些演員以高齡登臺的行為。
此時也許觀眾并沒意識到這樣一臺沒有眩目明星,某些段落還帶有正劇意味的戲,與他們之前最熱衷的“孟京輝式的戲劇”相比樸素得多,(也正是這種樸素為“孟氏”提供了顛覆傳統的背景)。
可是,試想,如果我們的劇壇除了解構還是解構,它解構的對象又是什么?如果傳統不具備深厚的滋養,破它又有什么意義?如果到處都充斥著反諷、譏誚而無正常的語態,那么直截的表白倒顯得彌足珍貴了。
誠然,在《屠夫》中,相比于老演員統帥舞臺的能力,同臺的青年演員尚需仔細打磨。這使我們對“人藝風格”的傳統能否延續多少有些擔憂。而舞臺布景繁復太實,這也是受到當前戲劇制作求豪華的余風影響。好在,這不影響《屠夫》成為2005年上半年主流戲劇的重要一景。
《屠夫》是值得北京人藝給予重視和保留的,它又印證了一句話,好的就是好,不管新與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