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云山,為巴蜀之名山,渝中名勝,素有小峨眉之稱。
山在北碚城之西,嘉陵江邊,位于重慶市區西北四十余公里,午后車行,細看窗外,少時記憶里那個清悠寧靜的小城,只能是依稀了。草木仍是蒼翠,但如這二十年來,中國大多城鎮一般,多了些頗俗艷障眼的建筑與物事。據溯6nLI發展,急吼吼的樣子。
其實這北碚,本就是一頗有故事的小城。此城,實出于一個人的理想,即民生公司盧作孚先生。盧作孚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為中國鄉村建設運動理想,歷十數年,以己之力之資,筑鐵路,疏河道,設銀行,建農場,開礦興廠,通郵通電等等,將一交通閉塞、盜匪橫行的窮鄉僻村,成之為集鎮,為城市。
抗戰時,政府機關、高等學府(如復旦大學)等一百多家即云集于此小城,一時譽為“陪都的陪都”。名將張自忠,亦埋骨于此城金剛碑梅花山麓。山其實原名雨臺山,為張將軍故,由馮玉祥借了明史可法于揚州梅花嶺殉國并葬之義而改。
二三十年代的鄉村建設運動,以為真是可細讀、可細觀的一大事。全以民間之力,全以理想、以信仰為支撐,為升斗平民筑建一新天新地,其惠澤甚遠。此運動,又與胡適老師,那個叫杜威的美國哲學家,一九二O年前后在中國的兩年訪華講學不無關系。而晏陽初、梁漱溟、盧作孚三人,也被稱了鄉村建設三杰。
轉車至縉云山,尋了樹陰,走在這小城午后的街道上,一時里,陽光真是燦爛而炫目。如此拜一人之理想,而成一座城的,恐真是難數的了。竟想起《圣經·創世記》里的一句:“神看著是好的。……事就這樣成了。”而先生卻非神,只一介平民而已。
這位于抗戰最危難之“宜昌大撤退”時、創造了“中國敦刻爾克”的奇跡、挽救了國家民族的骨血財資的老人,一九五二年吞金自盡了,時五十九歲。一月后,毛澤東說,中國實業界有四個人是不能忘記的:搞重工業的張之洞,搞化學工業的范旭東,搞交通運輸的盧作孚和搞紡織工業的張謇。而先生遺書只兩句:把家具還給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們過。這位資產逾億的資本家,連家具都是借公司的,死了,就還公司。
猶記北碚公園里,有其塑像。云淡風輕下,那像其實有些粗陋。當年仰望,只胸中一句默詠:謝謝,謝謝。這樣的人生,如這午后的陽光,真是炫目。世有真英雄,當是活得如此炫目的。車站已經到了。
黛湖
出城不遠,便進山了。一爬山路,司機就抱歉道:上坡爬不動,要關空調了,開開窗吧。冒了會兒汗,那風原是山里的,汗就收了。涼氣中,又隱隱雜了草木的清腥味。漸行,路邊竹枝錯落間,便現了峽谷間的嘉陵江。對岸崖上,那草、木、石都端著秀氣,似一班中學生的畢業合影,自有靦腆的陽剛和俊秀。山石的香灰色中,又間了赭石,配了草木濃淡的綠,如藏了忍不住的鮮活,像做個鬼臉,馬上都會散了,喧嘩著跑開,卻又都蓄了勢,靜呆在那里。車窗閃動間,慢慢看去,人就忍不住,滿心都愛憐起來。
江卻是靜的,沉得住氣。只綠得有些老了,便這樣懶懶的,在谷間流著,蜿蜒過去。偶有幾只船過,那波也是靜的,悠悠地把波紋輕蕩去岸邊。也不生氣,聽不見水聲。
此段即為嘉陵江之溫塘峽了。川人多稱溫泉為溫塘,以此為地名的,巴蜀地甚多。山路一拐彎,就過了北溫泉。樹就開始多起來了,似天色也暗了一般。怪的是,滿山有喧嘩傳來,如遠處有千萬人玩著響板。細聽,原是蟬鳴。說給老父聽,答說:對呀,這就是縉云山一奇。蟬鳴帶鋼音。又說:其實我也第一次來,還幫人改縉云山的詩,人家都以為我來過呢。嘿嘿,也回頭一樂。就靜聽那蟬音,真有金屬氣,拍子又快,想那蟬們或亦如頑童,較著勁呢。
樹多為松,也有雜的,分不出名。近路的壁上,卻多是成片的蕨草,那葉又比南方山里常見的大。遠觀,片片簇簇的,鋪張得如大潑墨,又被泅了開,真是張揚。近些再看,其實那葉,長得真是密密的、根根細致小心,顏色亦是溫潤有法,直如了工筆重彩,筆筆皆是經營小心。
縉云寺
于縉云寺旁的小院歇坐。幽靜的院落,布了幾張石幾石凳,又閑種了幾棵低樹,那枝葉便如蓋,撐在石幾上。人坐那兒,似胸中亦有安寧,被撐得滿滿的,一片的歡喜,不想走了。看旁邊那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建的幾幢老樓,有張宅、曾寓的殘字,其形制色澤,亦是喜的。只物是而人非了。
坐得一會兒,去寺中別院亂走亂讀碑,方知這寺還頗有些故事。此寺,初建于南北朝,唐高祖李淵曾親題名曰“禪真宮”。唐宣宗又賜寺額為“相思寺”,系山有相思巖、相思竹、相思鳥之故。至宋,真宗又賜名“崇勝寺”。明永樂五年,成祖敕諭“縉云勝景”。明英宗又賜名“崇教寺”。至萬歷三十年,神宗皇帝又改為縉云寺,賜題“迎葉道場”。明末清初,傳因當時寺中和尚橫行四鄰,鄉民甚恨之,趁張獻忠人川,聚眾將寺燒毀。現存之寺廟,為康熙年間,由破空和尚主持重修的。
讀來頗為莞爾。就這一廟一名兒,看把一幫皇帝累的。累來累去的,就想留下點什么。我看除這山色寺影依舊,圣賜敕諭的,倒真沒留下些什么。
可惜的是殘碑居多。川中石刻,多采本地之砂石,石質多疏松,雕刻甚易,但頗易風化而不歷久。時日長了,那字句點畫,就多被歲月抹了去,藏在風塵里,留些殘字痕跡,供人想象。碑刻如此,石雕亦多如此。如大足石刻的唐宋石刻造像,有些山邊崖角保護不好的,那面目神情皆湮去了一層,模糊起來。定下來靜觀,那造像面容,混沌中,眉眼口角似皆一致的,透出些暖昧而溫暖的笑意來。
當年看時,真是大驚,似隱見了唐宋畫幅的風韻嫣然。歲月真是神奇,而造化真是弄人,留下的,居然都是笑意混沌。
前面說的太虛大師(一八九O至一九四七),亦是一異人也。大師俗名張淦森,法名唯心,浙江崇德人。曾住持廣州白云山雙溪寺、廈門南普陀寺、奉化雪竇寺,示寂于上海玉佛寺。曾任世界佛學苑苑長、中國佛教學會會長,為著名的佛教思想家、改革家,一代佛教領袖,近代佛教史上承前啟后的樞紐人物。一九三O年,大師游化人川,得知劉湘有“選派漢人入藏”之意,遂于縉云寺成立漢藏教理院,以研究漢藏教理、融合中華民族,發揚漢藏佛學為任。歷二十年,育大批佛教人才。現時,其學生已遍及世界各地,且多為教界耆老名宿。
寺中有“世界佛學苑漢藏教理院碑記”尚存,為大師親撰,備述開辦漢藏院的種種緣起,上方有“華藏總持”四字。方丈室雙柏精舍,但不開放,只階前那兩株柏樹,頗是蒼翠。依然濕潤的石階上,門柱懸有一聯,細看,貌似乎實白話,卻深有微言大義:
“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忙忙干些歹事,我卻曉前生皆已注定只得清清白白做個好人。”
默吟此聯,出得寺來。沒幾步,就見了太虛大師塔和正果法師塔,上有趙樸初和鄧穎超題字。太虛塔上有一聯:“智通三藏機應五乘曠代高僧傳千載,學貫古今名揚中外四洲弘法第一人。”有略知大師行藏的,當以為此聯所撰精當而毋虛。
塔身另一側,刻有大師為漢藏院首期開學而作的兩首五言詩,亦居然頗好。說山說寺,說境說旨,皆是表述精盡,又直抒其胸其志,足令做詩之人服膺。且錄于此:
佛地無余障,人天任往返。
漢經融藏典,教理叩禪關。
巖谷喧飛瀑,松杉展笑顏。
溫泉辟幽徑,斜上縉云山。
無盡江山勝,都歸一覽中 。
海螺飛翠靄,蓮髻聳晴空。
蟒塔傳殊古,獅峰勢獨雄。
九峰開佛剎,雙柏閉靈宮。
或是近午,霧氣有些散了,又透出些日頭來,出現了滿山滿谷的松柏草竹,端是清亮。有些微風過,雜了些松枝竹葉的馨氣,嗅得人真是清朗,長舒了口氣。就與父親及同行人閑聊著亂走。聊些什么,真是忘了,只記得山中有些鳥鳴,那蟬聲,又隱隱地起了。
北泉慈幼院
坐車下山,霧氣皆散,一路只是清幽。再過黛湖,至一岔路口,售票員說紹隆寺到了。下得車來,見路旁一石碑,為水泥上覆大理石,一看就是近年所制,只見得“抗日時期北泉慈幼院紀念碑”。 一九三八年,戰火延至長江,世界紅“萬”字會于戰區救得戰爭難童數百名,輾轉至渝,棲身于紹隆寺。創北泉慈幼院,后聘得周之廉女士為院長。周之廉,一九O二年生,河北南宮人。曾與鄧穎超為同學,并同周恩來共同發起“覺悟社”。后赴美,一九三八年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獲教育學碩士。一九三九年歸國,即任北泉慈幼院院長。
建院后,全為民間慈善資金,無政府資助,財力不支,難童衣食難繼。全賴周院長八方奔波求助、乞援,方勉艱難維持。如此境況下,周院長還多次深入戰區,輾轉營救得數百難童。連原本租廟產于慈幼院的住持隆樹法師,觀其境而感其德,亦將寺廟和田產捐出,“由院長周之廉永遠管業”。
而周院長不僅為近千難童之衣食謀,亦是杰出的教育家,被陶行知譽為“中國的馬卡連柯”。其任慈幼院院長時,就有“一切為了兒童,一切為了國家”之言,并以“保育難童,以培民族之元氣”為辦學宗旨。在如此困頓之中,她并二十余位教職工,不計粗食薄薪,殫精竭慮,努力將難童們保育為于社會、國家有用之人,并倡“日行一善”之院訓。那句今人熟知之語錄“德、智、體,全面發展”,其實就化自北泉慈幼院。周之廉原語“德、智、體,群齊訓練”。知者或應不多。
如此近千難童的慈母,自己卻在數年的為慈幼院生存奔波乞援、救難途中流產三次,以致無后。連其胞妹周穎(任保育主任),妹夫聶紺弩亦感而相助。戰后,政府機構多東遷,資助日薄。周之廉深慮師生有凍餒之虞,四處告救,心力交瘁,乃借中國教育家赴美之機,欲求助海外,解慈幼院之困,卻客逝他鄉。至一九五三年,北泉慈幼院解散。
站這院落里,如恍惚聞了數百襤褸孩童,朗朗的讀書聲。而此刻,八方世界,天地草木,皆是靜寂的。看了欄中那張戴了眼鏡,慈目笑意,頗具書卷氣的短發女子的照片,覺得所謂英雄,所謂民族脊梁,所謂命運,所謂人生,在這個女子面前,皆無法言說。一說出來,都會壞了本意,只那笑意慈目中,涵了滿心的悲憫。而大悲憫,其實亦是大剛烈的。
就這樣踏了院內苔痕的石板踱步,樹底天光自是幽涼如水。卻有感慨萬千,那感慨又如這天光,散在這茂葉苔痕間,水灑了一般,沒了個影兒。
忽然發現小徑兩旁的草叢中,原是有數點的指甲花,紅得太嫩了,又小巧,不小心的,真就看不見。站在路口候車,再去看那碑。那碑上,有周之廉的浮雕銅像嵌了。且錄得碑文之末段:
“……北慈創辦十四載,先后接收戰區難童和其他孤、貧兒童近千人。所有兒童皆獲升學或就業,為打敗日寇、振興中華作出了貢獻。撫今追昔,道不完北慈兒女成長之匪易,書不盡慈母撫育之深情與社會各界之甘霖德沛。為紀念北慈創建六十周年,謹立此碑,以銘刻偉大的抗日救亡事跡,紀念愛國慈幼的杰出教育家、偉大母親——周之廉院長暨辛苦卓絕的教職工們的偉大德業。”
北泉慈幼院師生一九九九年五月四日立
只此句“偉大母親”,周女士在天之魂如能得聽,應是可寬慰些吧。車來了,于是上車,離了這縉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