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什稱訪歐之旅是“傾聽之行”,美歐都擺出善意的姿態,但分歧依舊。不過,美歐終究是西方文明內部互為鏡像的不同變體,本是“同根生”。
1928年,美國作曲家喬治·格什溫在訪問巴黎期間創作了管弦樂名章《一個美國人在巴黎》。這部作品不僅成為美國嚴肅音樂史上為數不多的名曲,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美國人對歐洲直觀感受的文本。樂曲有兩個主題:開頭是喧鬧歡快的主題,你能感受到巴黎清新的晨風,聽到喧鬧的汽車和咖啡館里舞蹈的旋律。但是很快,這一切被憂傷的思鄉主題所取代。“他不屬于這個地方,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家伙,是一個外國人。涼爽蔚藍的巴黎天空,遠處直沖云霄的艾菲爾鐵塔,碼頭上的書亭,這一切異國之美又有什么用處?他不是波德萊爾,不想超然于塵世之外。塵世正是他所渴望的,正是他熟悉的;那是個不太可愛的塵世,也許有點粗俗,然而不管怎樣,那畢竟是他的家。”
2005年2月21日,美國總統布什在第二任期剛滿一個月的時候開始了他的歐洲之行。在得克薩斯農場住慣了的布什訪問歐洲,想來也會有格什溫式的眼花繚亂:20多國的領導人,貴族、國王與王后,金碧輝煌的宮殿……。他也會有格什溫式的鄉愁,因為他也是不屬于這里的一個“不幸的家伙”。但是這次布什不再像第一任期里那樣直話直說,政治家畢竟不是格什溫那樣的藝術家。布什明白,姿態是重要的。
姿態也是實質
分析家在評論布什訪歐這樣的事件時,喜歡細數訪問所簽訂的協議、發表的聲明以及遺留的問題,并分析這些現象背后的戰略走勢。這類評判固然必要,但也忽視了一個問題:不同于工作層級的訪問,首腦訪問的根本目的在于擺姿態、增理解,不在于解決多少實質性問題。在首腦出訪前部長層級沒有解決的問題,一般不會在首腦會談中突然解決;部長層級已經解決的問題,一般不會在首腦會談中突然逆轉。首腦訪問,說明雙方的關系已經達到或者維持在一定的水平上。訪問只是要凸顯、確定并推進這一水平。因此我們可以說,到首腦訪問這個層級,姿態就是實質。
在連任后的第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布什一開口就提到要和歐洲合作,“無論我們過去有怎樣的分歧,我們畢竟有共同的敵人。我們有共同的責任:保護我們的人民,應對疾病、饑餓和貧困。我要繼續團結歐盟和北約的盟友,促進發展和進步,擊敗恐怖分子,鼓勵自由和民主”。布什把歐洲盟友放在了美國國會之前論述,改善美歐關系的心情可見一斑。在1月的就職演講中,布什的“謙遜”幾乎讓人忘掉他就是那個“魯莽的得州人”:“我們以你們的友誼為榮,我們依靠你們的建言,我們離不開你們的幫助?!痹冢痹拢保谷盏膹V播講話中,“牛仔”布什甚至開始追溯歷史:“是法國人告訴了我們三權分立的重要性;是蘇格蘭人向我們解釋了自由市場的好處;是英格蘭人挑戰了我們的奴隸制;是意大利人賦予我們美利堅這個名字?!庇腥さ氖?,連“老歐洲”、“新歐洲”之說的始作俑者拉姆斯菲爾德也開始自嘲那是“老拉姆斯菲爾德”的言論。
在這些言辭背后,更重要的是布什在行動。新任國務卿賴斯第一個出訪的地方是歐洲,布什本人也把第一次出訪放在了歐洲。就在不久前,美國人還在談論“寬恕俄國、忽略德國、懲罰法國”,現在布什微笑著與普京、施羅德和希拉克會晤。他在與希拉克進餐時點了法式薯條,就在不久前,“空軍一號”上供應的薯條還被稱為“自由薯條”。這種言行背后都傳遞了一個信號:無論有多少分歧,重振美歐關系將是布什第二任期美國外交的重點。
知道“姿態就是實質”的當然不僅是美國。美國—歐盟峰會前,歐盟自己就提出了“對話三原則”:必須有利于改善大西洋兩岸氣氛;有利于歐盟作為美國強有力和可信賴伙伴的形象;有利于推動討論議題。歐洲領導人“自我約束”,不主動提及《京都議定書》等可能使布什不高興的話題。
一個美國人來到歐洲,雙方都小心翼翼地擺出友善的姿態:布什大聲宣布支持一個強大的、統一的歐洲;北約承諾繼續向阿富汗增兵,所有北約成員國(包括法國?。┩馀嘤栆晾税踩藛T;歐盟同意培訓伊拉克法官和警察并在伊開設辦事處。這些瑣碎的動作都是姿態:美歐都有心緩和關系,攜手前進。
難以“終結”的歷史
格什溫的鄉愁提醒我們,美國人與歐洲人在對方眼睛里曾經是那樣不同。美國建國伊始,法國人托克維爾來到美國,發現一個不同的國度,因而寫下《論美國的民主》;一戰結束之際,美國總統威爾遜帶著他的“十四點和平計劃”來到歐洲,歐洲國家的首腦們看這個理想主義者就像看外星人。2003年,住在歐洲的美國人羅伯特·卡根在他的《天堂與實力》一書中明白地說;“美國人來自火星,歐洲人來自金星”。在冷戰歲月里出生并接受教育的我們,似乎覺得美歐“親密無間”是天經地義的事,全然忘記在漫長的歷史長程中,美國人和歐洲人從來都感覺對方“怪怪的”。
美歐擺出善意的姿態,但是分歧依舊:在伊拉克戰爭、伊朗核問題、北約的作用、歐盟的未來等問題上,美歐彼此心存猜疑乃至芥蒂;在解除對華武器禁運、《京都議定書》、國際刑事法庭等問題上,雙方更是針鋒相對。布什批評俄羅斯的國內政治,俄自然不會領情。他每到一處訪問都有大批示威者“歡迎”,也顯示出普通歐洲人對美國掩飾不住的失望。
當然,美歐之間的分歧要說“大”,也只是相對于伊拉克戰爭之前而言。美歐分歧再大,也沒有美俄、中美關系的分歧大。意識形態的一致和歷史文化聯系使美歐關系具有一種堅韌的“同質性”。這種性質不僅美俄、中美關系沒有,歐俄、中歐關系也沒有。有人說,美歐關系已經蛻變成一種“菜單式的合作”。在觀點一致的問題上合作,在意見不合的問題上沖突,在一些問題上則求同存異??墒钦f這話的人也許忘了,在國際關系這張“餐桌”上,只有美國和歐洲常常用的是一張西餐菜單,分歧只是在于選擇美式還是歐式。正是因為有著這種“同質性”,美歐之間的姿態才如此重要。因為一旦上層有了姿態,許多具體問題是迎刃而解的。
美歐這種“和而不同”的態勢理應能吸引每一個國際關系的研究者和觀察者。因為如果按照“歷史終結論”,美歐之間的歷史應該已經終結了。然而我們看到,美歐之間新的歷史才剛剛開始。我們這一代人也許將有機會看到,意識形態之“和”的下面,能產生多大的“不同”;地緣政治和權力政治的“不同”,是否會影響到其上的意識形態之“和”。這是一個充滿理論魅力的命題,即“歷史終結之后怎樣”。
莊子做夢,夢到自己是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墒且挥X醒來,他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在塵世中飛不起來的莊周。這一反差讓莊子一時分不清自己是莊周還是蝴蝶。美國人與歐洲人在彼此的眼睛里也面臨類似的困境。美國是一群要躲避舊大陸壓迫的精英建立起來的國家。這個過程好像是莊周化作蝴蝶。美國人在很長時間里也把自己看作美麗的蝴蝶,權力政治盛行的舊大陸則是那要拋棄的骯臟的肉身。然而時勢流轉,歐洲現在似乎變成了蝴蝶,跳著和平、進步、多邊、國際機制的翩翩舞步;美國反倒變成了力與惡的肉身,沉浸在霍布斯式的世界觀里難以自拔。滄海桑田,讓人心生孰美孰丑之惑;另一方面,“莊周夢蝶”也提醒我們,美歐原就是西方文明內部互為鏡像的不同變體,是美國人和歐洲人所說的“文明世界”的不同路向。莊周與蝴蝶雖然不同,但他們本是一體,都是實在,哪有美丑之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