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李老九系列之一——出山
這里說的杠局,是很早以前專做殯葬生意的行業。哪家有老人去世,出殯時請杠局的人來,用木杠抬棺為老人送行,因此,人們習慣稱此行業為杠局。它雖在三百六十行中排行倒數幾位,但卻很賺錢。
清同治十三年,許州城南關大街有一家王氏杠局,做的是獨門生意。局首姓王名少甫,出身書香門第,他爺爺曾中過舉,輪到他這輩兒已敗落,只好靠辦這家杠局維持生計。王少甫為人精明,生意倒也做得紅火。他也曾寒窗苦讀,做過當官夢,卻連個秀才也沒考中,從此泄了氣,便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王少甫身為局首,但并非生意人打扮,外出必著長衫,腳蹬皂靴,一年四季手拿折扇,一副儒生模樣。可正當他的生意興隆之際,半路上卻殺出了個程咬金,與其唱起對臺戲來。
此人姓李,名老九,新鄭縣人。他自幼讀了多年詩書,十二歲那年,因家貧只身來到許州闖蕩,曾在一家鏢局學藝數載,后來到一家錢莊做賬房先生。他好交游,急人難,有智術,口齒生花,詼諧健談。錢莊掌柜本是一個古板之人,十分看不慣李老九,覺得他年紀輕輕,無意上進,難成大器,因此一年后就把他辭退了。從此,他浪跡許州城,靠給一些商家干零活混口飯吃,好在時間不長,與丐幫幫主曹長俊相識。二人相見恨晚,十分投機,便結為金蘭之好。曹長俊雖系丐幫幫主,但積蓄甚豐,他慷慨地拿出銀兩,幫助李老九在北大街上建起了李記杠局,干起扎本小卻賺錢的買賣。從杠局開張的那天起,李老九就知道與王氏杠局競爭可是小魚吃大魚,困難甚大。論資歷,王家經營了十余載;論名氣,人家屬于老字號;論經驗,王少甫過的橋比自己走的路還多。不過,李老九早想好了招兒,杠局開張前,他用了半個月時間在城內四處張貼告示,弄得不少人都知道李老九要在許州開杠局。杠局掛牌那天,他又在門口唱了三天大戲,還到處發請柬,擺下宴席,盛情招待許州的三教九流。
李記杠局開張后不久的一天,更夫楚天德和老伴先后患病,數日之后同赴黃泉路。楚天德家貧如洗,且無兒無女,是個地道的絕戶頭。楚天德的鄰居去求王少甫,王少甫正在為一家大戶準備辦理喪事,就有意推掉了。說心里話他不愿意干這賠本的生意。李老九聞訊后大喜,對曹長俊說,天賜良機,這個生意咱做了!雖是賠本買賣,但它可為今后杠局贏大錢墊石鋪路。曹長俊聽后甚不明白,他便如此這般講了一番,曹長俊不由連聲叫好。李老九即讓伙計買了燒紙和香火,率領杠局的眾弟兄前往吊唁。他對更夫的鄰居說,二位老人在世上辛辛苦苦走一遭,已十分不容易,死后又遇上此難題,我杠局弟兄皆窮人家弟子,豈能袖手旁觀?自古道,窮幫窮,為兩位老人送葬,我們不收分文,一定把事辦得排排場場,讓倆老人含笑踏上奈何橋。鄰居聽后大喜,忙謝道,九爺乃善人也!
李老九為這兩位老人辦喪事,可謂下了血本。他們在楚天德老人家門口搭起了靈棚,置買了上等的棺木,壽衣也是挑最好的。還請來了文峰寺僧人誦經整整七日,雇來兩個嗩吶班吹奏。李老九和杠局的弟兄披麻戴孝,三叩九拜,一日三祭,吸引了不少人前往觀看。出殯那天,李老九頭戴孝帽,身穿孝衣,腰系麻繩,左手掂老盆,右手持柳木哀杖,痛哭流涕。數百名乞丐扮作孝子,齊聲哭喊,聲勢震天。前面有嗩吶班開路,后面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從上午到日頭將落,把許州七十二條大街轉了個遍,然后才出城為兩位老人下了葬。此舉一下轟動了許州城。
此事過后,李老九感到,做生意關鍵在及時得到消息。他對曹長俊說,大哥,小弟想借丐幫人多勢眾,耳目甚多,便于打探的有利條件,為杠局打探消息,不知意下如何?曹長俊欣然答應,李老九忙施禮答謝,曹長俊說,兄弟之事,也是我曹某的事,何必客氣!為了鼓勵丐幫弟子,他立下規矩,凡能提供消息者,賞錢一貫,若此樁生意做成,另有重賞。丐幫兄弟聞聽大喜,紛紛利用乞討之便,發現誰家老人去世,便飛報杠局。李老九聽后就立即著手購買燒紙,抬供品前往吊喪,然后再與主人談生意,價錢皆打八折,對窮人家就更加優惠。拒者,李老九從不生氣,總是面帶笑容,說生意不成人情在,打擾了,然后抱拳施禮離去。時間不長,他竟在許州站穩了腳根。
許州知府聞知李老九為民辦了不少善事,甚為驚喜,暗道,此乃本官教化的結果,定要宣揚出去,一來讓上司知道許州民風淳正,證明本官治理有方。二來也可讓草民知道本官抑惡揚善,是個好官,在歷史上留下一筆,以流芳百世。因此,他乘興揮毫為李老九書一金匾,上寫“好善樂施”四個大字,并準備親自送往李記杠局。李老九聞知后不覺大喜,立即吩咐弟兄們做好準備。那日,州府大人到來,李記杠局張燈結彩,敲鑼打鼓,鳴放鞭炮,嗩吶聲聲,甚是熱鬧。他重金謝過知府后,把金匾掛在杠局大門之上,爾后大擺宴席,著實慶祝了一番。
李老九有了這么塊金字招牌,頓時名氣大振,自然生意興隆。這下卻苦了王少甫,王氏杠局的生意驟減。但是王氏杠局畢竟是許州的老字號,朋友甚多,靠老關系維持著生意,與李老九形成鼎立局面。王少甫開始對李老九的這些舉動,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不少人提醒他,王少甫卻笑笑,說,就憑李老九那些雕蟲小技,能把我的杠局吃掉不成?然而這句話卻讓他自己言中,李老九最終還是小魚吃了大魚,不過這是后話。
不知不覺到了農歷十一月。一日,北風怒號,天上飛飛揚揚下起大雪來。李老九正圍著火盆與眾弟兄飲酒,忽然,一小丐前來報信,說東大街錢莊王掌柜的父親歸天,請九爺速速定奪!李老九一聽便興奮地站起來,賞了小丐銅錢,立即吩咐去王家吊唁。丐幫幫主曹長俊道,兄弟,王掌柜與王少甫乃近門,俗話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來,我看這趟生意未必能夠拿到手,何必費氣力?李老九哈哈大笑,說,大哥,我就是沖著這個來的呀!曹長俊不解地看著李老九。李老九說,只因為他們都姓王,我才去插上一杠。請放心,我早作了準備,若把此活兒拿下,以后許州城還有誰再去找他王少甫?
卻說李老九率著眾弟兄來到王掌柜府上,擺上供品,燒了紙,跪拜完畢。他站起后,王掌柜施禮答謝。這時,王少甫身著藍棉袍,手拿折紙扇趕來。王掌柜看他二人一前一后到來,心中自然明白。他想到,我與王少甫是近門,讓他給老人送葬理所應當。然而,李老九來的甚早,在許州尚有名氣,且有官府賜的金匾,也得罪不起。究竟讓誰給老人送葬,他卻一時拿不定主意。站在一旁的管家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忙拉王掌柜到一旁,耳語了一番。王掌柜點了點頭,道,二位前來為家父送葬,不勝感激,但今日事多,不便立即定下,我讓管家明日到二位府上再議如何?二人聽后施禮告別不提。
原來,管家為王掌柜出了一計,要與兩家杠局議標,這樣既可少花銀兩,又誰也不得罪。第二天,管家先到了王記杠局。王少甫覺得這筆生意非他莫屬,因此對管家十分熱情,談到價錢時,王少甫道,這本是王家的事,我可分文不取,但是局里養活這一大幫人馬,需要不少開銷。這樣吧,打八折,拿一百六十兩白銀如何?大管家點頭稱道,說此價格甚為優惠,待我回去告知掌柜定奪。說完站起來就要離去,王少甫忙拿出一些碎銀,塞到管家手中,管家假意推辭一番后方才收下。
管家從王記杠局出來,便徑直去找李老九。離李記杠局門口還有老遠,只見李老九大步迎了上來。管家看到杠局門口站著數十名彪形大漢,個個身披雪花,他們排成兩行,紛紛施禮歡迎。管家看到如此場面,甚為感動。李老九像迎貴賓似的把管家迎到大廳,讓人沏上名茶,道,管家冒雪上門,我李老九不勝感激!說著站起來拱手施禮。管家道,九爺言重了,此乃份內之事。王掌柜事多,不能親自來,不過他已有交待,既要節省銀兩,又想把事辦得排排場場,這就要看九爺如何安排了!李老九說,我李老九做此生意,為的是廣交朋友,并非貪圖銀兩。我想請管家到廂房看看如何?管家不知李老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忙起身隨他來到廂房。管家看到抬棺用的大木杠頭上雕著龍頭,杠尾上刻著鳳尾,工藝甚是精湛。不解地問道,九爺,你這……李老九道,這是龍頭鳳尾大杠,用此抬棺是向去世的老人表示哀榮,讓他們在黃泉路上走好,也可盡我們一點心意。管家聽后不覺大喜,心中想到,李老九真把生意作絕了。李老九又指著蓋棺幃罩道,我把這些分為三等,一等紅緞,二等紅綢,三等紅布。紅鍛表示尊貴,紅綢表示富有,紅布以示小康,可供客人根據財力選用。管家聽后甚覺新鮮,不住地夸贊道,此乃開了許州先河!李老九道,目前各地杠局出殯,大都為八人抬,十二人抬、十六人抬,我們最近又搞了二十四人抬,這樣既可增加氣勢,又可慰藉過世的老人,他定會保佑人間的子孫平安富貴。李老九介紹完畢,笑著說,大管家,這樁生意若本人攬下,我準備用龍頭鳳尾大杠抬棺,上蓋紅緞幃罩,二十四人抬為老人送葬,不知管家意下如何?管家不覺大喜,但他卻不露聲色。李老九又說,還有一個表演請管家指教。說完拉著管家來到后院,只見空地上搭有一高臺,臺下二十四個大漢,站在棺木周圍。領班人看到管家到來,一聲吆喝,眾大漢把棺抬起,領班端出一碗水置于棺材之上,眾大漢喊著號子,登上臺階,前面抬棺之人弓腰,后面抬棺者穩直著身子,隨著號令,眾大漢步伐穩健一致,棺木平平穩穩,不一會兒登上臺去。然后隨著號子,眾大漢又把棺木平平穩穩抬下置于地上。李老九邀管家前往觀看,只見棺蓋之上那碗水卻無溢出半點。管家不知何意,李老九道,王掌柜家的祖墳在那半山腰之上,出殯路上少不了過溝爬坡,我們如此訓練,也是為讓顛簸一生的老人平平穩穩入土,這也算盡了我們的一點孝心。管家聽后頓時笑容滿面,不住夸李老九經營有方。但是,在李老九與其談到這樁生意時,他卻模棱兩可地道,九爺你也知道王少甫與掌柜的關系,此事重大,我怎能做主?待我回家稟告掌柜才好定奪!李老九滿臉堆笑,說,還望大管家回去后多多美言。至于價格,由王掌柜自己定如何?他從袖中摸出一個赤金錠來,說,大管家甚是辛苦,我李老九資助些茶費,望笑納。管家一看便趕忙收下,說,九爺放心,我定會幫您拿下這個生意!說后雙手抱拳施一禮,返回王家不提。
數日之后,李老九為王掌柜父親出殯,聲勢浩大,禮數新穎,十分排場,轟動許州。城內商賈名流,眾多百姓,紛紛出來觀看,個個嘖嘖稱贊。李記杠局一炮打響,譽滿許州。
后來,在兩家杠局爭奪生意之中,王少甫屢屢敗北,李老九得之十有八九。氣得王少甫無可奈何,躲在房內大罵李老九。
日月如梭,不覺過了新年,縣衙門貼出告示,陽春三月,縣衙舉行縣試。王少甫看后不覺一喜,便準備到縣衙打點。一日,王少甫把縣衙王師爺請到洪福樓飯莊,點上名菜,擺上名酒,頻頻舉杯,招待了王師爺一番。飯畢,送上銀兩,說,犬子應試之事,還須師爺多多關照,事成之后,我王少甫定重謝!師爺面露難色,道,我早聞少爺聰慧,參加考試希望甚大,不過,入仕者須出身清白,知縣大人要上審三代。你干的營生乃下人所為,恐怕對少年不利!王少甫聽了,這才想到這是清律之規定,怎么竟忘到腦后?他為了兒子的前程,忙向師爺求教。師爺說,你在許州經營杠局多年,也可謂家喻戶曉,我怎敢進言?這可是要命之事!就是知縣大人也不敢為之!一席話只說得王少甫頓時無言。師爺道,此事并非無有辦法,目前只有一條路可走……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住,兩眼直盯王少甫。王少甫聽到還有辦法,忙道,為了犬子,我愿舍棄一切,請師爺指教!師爺捋捋胡須,說,只有賣掉杠局,方能在少爺仕途之上掃清障礙!王少甫聽后,心中一震,半天無語。師爺看他躊躇,說,我只是替你拿個主意罷了,孰輕孰重,還需你自己定奪。但要且記,萬萬不能因小失大,誤了少年前程!
王少甫回到家中苦思冥想數日,想不出辦法來,只得牙一咬,把經營十余載的杠局以二百兩銀子的低價賣給了李老九。李老九道,貴局我先替王掌柜保管數載,以后何時索取,我李老九雙手奉上。說完又拿出紋銀百兩,說,為少爺讀書,我李老九資助薄銀,略表心意,請笑納!王少甫十分感動,說,九爺如此慷慨,我王某代犬子謝了。說完向李老九施了一禮。
可憐王少甫,他怎能知道,李老九早已買通王師爺設下圈套,趁他兒子參加縣試之際,一舉奪了他的杠局。
從此,李記杠局獨霸許州,生意興隆,財源滾滾。數年之后,李老九竟成為許州的富戶!
光棍李老九系列之二——擔保
光緒十五年臘月的一天,李老九騎著高頭大馬,頂風冒雪回到杠局門口下了馬,搓了搓被凍僵的雙手,抖抖棉袍上的雪花,剛要舉步進門,突然從石獅子后面竄出一個雪人來,笑罵道,你這個舅官竄到何方?害得你姐夫在此凍了半天!李老九扭頭看去,原來是許昌縣衙王師爺,忙哈哈笑著施禮,道,師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知有何吩咐?王師爺四處瞅瞅,便神秘兮兮地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李老九看他如此詭秘,便揮手說,請!
二人進了杠局,來到上房,李老九讓家人端來火盆,泡好香茶,又讓左右人退下。王師爺這才嘆了一口氣,說,侯大人遇上了難題,只有勞駕九爺出馬,方能擺平此事!
李老九瞪著雙眼,甚是不解,王師爺呷了一口茶水,道出了原委。
三月,侯知縣從湖北天門縣來到許昌這個窮缺縣當上七品命官,干起了賠本買賣。讀者也許納悶,縣官在封建國體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縣之不穩,國之動蕩;縣之不貢,國無錢糧。翻開歷史,肥得流油的縣官占十之八九,當官者沒好處,誰還肯受那寒窗之苦?這里面有些原委,待我慢慢道來。
許昌在清代稱為直隸州,故稱許州。有州有就州官,許昌縣衙和州府同城,兩個官府所需經費都在當地籌措。州府衙門官位高,人員眾多,所需經費理所當然要占大頭,輪到縣衙能有幾何?而且在此任知縣者也無膽量在州府眼皮之下大肆搜刮民財。許州地處中州腹地,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歷代統治者十分重視,常派員前來視察,到了清代更是有過之無不及。眾多官員前來許州,知府大人都要接風洗塵,盛情接待,請客送禮成了家常便飯。按法律規定,這筆開支屬私人應酬,官府不得核報。在許昌縣任知縣的皆是明白之人,豈能讓州府大人破費不成?因此,凡屬各級官員來到許州,知縣就會主動承擔這筆經費開支。縣衙每年征收糧食銀兩盡情投入,不夠者,知縣便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在大的飯莊簽單,有的向商賈們轉借,欠下不少債務。為此,該縣稱為窮缺縣。知縣雖在經濟上吃點小虧,暫時撈不到大的好處,但換來的是縮短任期,可調任到富缺縣任職,為以后發財鋪下路子。侯知縣來自九頭鳥之鄉,深諳此道理。與上司打交道,尤其是京官來巡,招待熱情,送禮籌碼也重,贏得不少官員青睞,時間不長就被調任新鄭縣任職。近日他要赴任,可欠下飯莊和商賈白銀萬兩,卻無力償還。飯莊掌柜和眾商賈聞知侯知縣離任,便紛紛前來討帳,已在門口圍了兩日,盡管大雪紛飛,北風凜冽,但誰也不肯離去。
李老九聽后,說,這萬兩白銀乃商賈們的血汗之錢,侯大人怎能一拍屁股了之?
王師爺道,欠賬還債這是常理,可侯大人兩手空空,如何還債?因此,想請九爺出面擔保,待侯大人上任后,少者三月,多者半載,一定如數奉還。
李老九道,萬兩白銀不是小數,若侯大人賴賬,我等也無可奈何!
王師爺說,九爺此言差矣,侯大人自幼飽讀圣賢之書,從來以德為重,怎會做出不仁不義的事?李老九沉思不語。王師爺看到李老九還不肯答應,又道,九爺放心,你替大人辦事,決不會虧待你。
李老九這才說,這個關系甚大,待我考慮考慮,一個時辰之后,我去縣衙拜見侯大人如何?
王師爺只得點點頭,道,此事不能久拖,還望九爺早日決斷為好!說完起身離開了杠局。
此時,侯知縣正在縣衙焦急地等待著王師爺歸來。他不時站起來望望門外,只見大雪漫天飛舞,卻不見師爺的身影,額頭上不由冒出陣陣冷汗來。他感到十分沮喪,但又無奈。他想到,晚上任一天,不知少收多少銀兩,在此要等到何時?平時這些商賈和掌柜個個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也得到我不少關照,今日本官離任,竟如此翻臉。我花你一點銀兩算得什么?千里來做官,圖的吃和穿,況且這些銀兩我也沒裝進腰包,為何苦苦纏住不放?但又想到王師爺說的話來,過去有不少知縣調任不久,告御狀的折子便會飛到京城,引得皇顏大怒,革職罷官,投入大牢者也不在少數。看起來,許昌縣雖刁民甚多,但還是給自己留著一點面子。想到這里,他不由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道,世風日下,成何體統!
忽然,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侯知縣舉目望去,只見王師爺披著一身雪花匆匆走進屋內,便急切地問道:李老九答應否?王師爺邊拍打身上的雪花邊說,此人十分狡猾,聽到有了好處,這才動心,但把握還不甚大!侯知縣聽得有點糊涂。王師爺說,李老九心黑,雁過拔毛,誰找他辦事,都要出點血來!侯知縣不滿地說,他替本官辦事,還需如此?王師爺說,這是他的規矩。侯知縣只得認了,說,給他一千兩吧!王師爺說,這只有五分把握。侯知縣感到十分奇怪,問道,這又是為何?王師爺說,李老九有個怪癖,凡求他之人,不扣屁股不笑罵者,他未必答應!侯知縣臉一沉,說,這種有傷風化之事,我堂堂朝廷命官豈可為之?王師爺勸道,為了早日脫開困境,大人屈尊一下又有何妨?昔日韓信曾受胯下之辱,日后才成就大業。請大人三思!侯知縣躊躇半天,只好點了點頭。
一個時辰過后,李老九騎著一匹棗紅大馬來到縣衙門口,下得馬來,果然看見風雪中站立的眾人。他故裝不知,笑罵道,大舅哥們,莫非是來為侯大人送行?眾人亂罵道,你姑夫是來討債的,你來何干?李老九裝得十分驚訝,說,噢?還有此事?眾人七嘴八舌說出侯大人所欠的銀兩來。有的講,曾有幾任知縣皆欠下不少銀兩,我等吃虧甚多。因此,這次我們鐵了心,侯大人不還欠銀,休想離開半步!否則,我們要上告州府!還有的道,你九爺臉長面大,幫幫我們如何?李老九搖了搖頭,說,這事甚是難辦。眾人知其意思,便紛紛說,若要回欠銀,咱們二一添作五也可!李老九頓時笑容滿面,說,那就看在鄉親面上,我去給侯大人說個明白,不過有無把握,還要看諸位造化。若此事辦成,不得失言!說罷抱拳轉了半圈,轉身進了衙門。
李老九與侯知縣請罷安,侯知縣讓他坐下。他說,大人在上,草民怎敢坐下?我站著倒好!侯知縣說,本官遇到難處,王師爺已全部告知,我也不再多講。說著從袖中掏出千兩銀票,說,這些酬金與你,此事若能辦成,日后還要重謝!李老九看著銀票卻遲遲未接。侯知縣道,難道你怕我賴賬不成?我堂堂皇上命官,豈能為此萬兩白銀失信于民?李老九還在猶豫,王師爺向侯知縣使了一個眼色,侯知縣百般無奈走上前去,伸出手來,遲疑一陣后才猛扣李老九臀部,道,你這個龜孫,膽小如鼠,還不如跳井罷了,有何臉面在許州稱大?李老九不由哈哈大笑,十分高興地接過銀票,說,侯大人如此看得起草民,罷罷罷,這個忙我幫定了。請大人擺下三桌酒席,待我與眾人敲定如何?侯知縣聽后立即吩咐備酒。
不一會兒,酒席擺好。李老九、王師爺把站在衙門口的眾位債主請來,與諸位寒暄畢,便請眾債主入席。他端起酒碗連喝三碗,哈哈大笑,說,龜孫子們,今日侯大人前往新鄭赴任,也是咱們許昌縣百姓的榮耀。剛才侯大人講了,欠眾人債務雖系公務開支,但大人還是自己承擔下來。少者三月,多者半載,就會如數償還。此事由我李老九擔保,空口無憑,立字為證。說完把擔保憑證交到每人手中。他又說,請大舅哥們賞給李某這個面子如何?眾人沒想到李老九會出此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只得笑罵道,有這個龜孫在此,咱們就放心了!說笑中眾人喝起酒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老九說,大舅哥們,時辰不早,侯大人還要趕路,快點滾吧!眾人在一片笑罵聲中紛紛離開縣衙。
侯知縣看到李老九不用吹灰之力就為自己解圍,十分感激,便不住地道謝。這時候進來一人,說,九爺!按您吩咐,車馬已備好!
李老九抱拳施禮,道,請侯大人上路!
侯知縣沒有想到李老九考慮得如此周全,忙令人把行李搬出衙門。只見兩匹大馬拉著一輛嶄新的轎車停在門外,杠局的二十余名彪形大漢,在風雪中個個雄赳赳地背插單刀,身披斗篷,腰束鏢囊,站在馬前伺候。侯知縣感動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來。待侯知縣登上轎車后,李老九即帶領人馬護著轎車出了許州北門,冒著紛飛的大雪朝新鄭縣奔去。三個時辰過后,來到新鄭縣境,李老九這才與侯知縣施禮告別。
轉眼間已是來年五月,時間過了半載,卻不見侯知縣把所欠銀兩送來。眾債主甚是著急,便紛紛來到杠局向李老九討債。李老九嘻嘻笑罵道,龜孫們,再等三日,若侯知縣還不送來,我李某砸鍋賣鐵也要還眾人銀兩。眾人只得罵罵咧咧離去。
卻說侯知縣到了新鄭縣上任后,早已下決心大撈一把。新鄭大地乃黃帝故里,數千年來百姓男耕女織,種植漁獵,土地肥沃,十分富有。侯知縣來此上任后興奮異常,三日未寢。上任伊始,便大肆收受賄賂。那侯知縣心如墨,欲似海,為撈取更多銀兩,就加大收取“耗羨”力度。“耗羨”按現在的說法,就是附加稅。官府在征收賦稅時,借口收錢收糧有損耗而額外加征一部分。如碎銀改鑄大錠中的損耗為“火耗”,糧食翻曬時有“雀耗”,入庫時有“鼠耗”,這些都稱為“耗羨”。按清律規定,一般只收百分之一二,侯知縣心狠手毒,竟把“耗羨”增加到百分之四五十,并與錢糧額同時征收。這些“耗羨”除部分上繳外,大都落入私囊,短短半年竟弄到數萬兩白銀,至于還欠銀之事早已忘在腦后,即使想起來了也無有半點還銀之意。
這一日,侯知縣滿面春風,正在興致勃勃地讀《資治通鑒》,王師爺匆忙走了進來,道,大人,李老九又來信催了,我看還是早點還其銀兩,免得再惹麻煩!說著把信放在侯知縣桌上。
侯知縣頭也不抬,只用鼻子哼了一下,又埋頭讀書。王師爺說,大人,為官之道,誠信為先,豈能失信?
侯知縣這時才抬起頭來,冷笑一聲,說,師爺啊,師爺,我看你竟迂腐到如此程度,誠信值幾兩紋銀?你算算從皇上身邊的大臣到省府衙門,誰還講這個?再說,此乃新鄭縣境,李老九有膽子前來搗亂不成?
王師爺說,李老九雖系一草民,但能呼風喚雨,黑白兩道統吃,既講江湖義氣,又詭譎狡黠。與此人打交道,還是講些誠信為好!況且,大人所打的欠條均在債主手中,李老九的擔保合同上還有大人親筆簽字。他若把這些證據呈給知府大人,我等豈不是自找麻煩?為了大人的仕途,區區萬兩白銀何足掛齒?
侯知縣白了王師爺一眼,道,你說的倒也輕巧,這白花花的銀兩不知費了本官多少心思,豈能白白送人?
王師爺又欲開口,侯知縣攔住冷笑道,李老九若一意孤行,告上知府,知府大人與本官交往甚厚,我就反告他捏造事實,誣陷命官,治他死罪!無須多言,退下吧!
正在這時,巡檢司李二猛匆匆進到屋內稟報,大人,大事不好!
侯知縣猛地一驚,說,李二猛,你專司緝捕盜賊,追查奸宄,身經百戰,臨危不懼,今遇何事竟如此驚慌?
李二猛說,今日一開城門,就有五六百名乞丐進得城來,到處惹事生非,尋釁滋事,我在新鄭數十載,尚未遇上此種怪事!
侯知縣聽后不由把心放下,說,幾個乞丐豈能翻天不成?把他們抓進監獄治罪!
李二猛說,我已抓了不少,監里已塞得滿滿的。剛才密探報告,中牟、長葛、禹縣、密縣、鞏義五地的數千名乞丐,正準備往這里奔來,我怎能抓得了?
侯知縣大驚,忙說,師爺,你速派快馬報告知府大人,派兵緝拿,不得有誤!
王師爺道,大人且慢,我看此事與李老九有關。此事鬧大,上面來查,究其原因是大人所欠白銀所至,若奏皇上,輕則丟官重者治罪,后果不堪設想。
王師爺一番話說得侯知縣頓時泄氣,半日無語。王師爺又道,依我之見,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有李老九出馬方能平息此事!
侯知縣一臉苦相,說,新鄭縣距許州百里之遙,遠水怎解近渴?
王師爺說,我早已把李老九請來,在門外恭候!侯知縣一聽,好似撈到一根救命稻草,忙說,有請!
不一會兒,只見李老九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向侯知縣施了一禮,道,草民前來叩見父母官!
侯知縣看到李老九不由兩眼冒火,怒道,李老九,你這刁民,就不怕本官治你罪嗎?
李老九嘻嘻笑著說,今日前來,我也沒有再想返回許州。不過,只要我明日不返杠局,弟兄們就會狀告知府,若知府大人不理,眾弟兄定上京城喊冤,到時自然有人替我報仇。再者,五縣數千丐幫弟兄,你且如何退去?
侯知縣聽后一怔,頓時軟了下來,停了好一陣,才十分無奈地令人拿出萬兩銀票交于李老九,說,看在本官離任之時,你曾冒雪送我,今日此事不再追究,你速速離去,以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個刁民!
李老九仍嘻嘻笑著,站在那里紋絲不動。
侯知縣問道,你為何還賴在這里?
李老九說,有兩件事沒有辦完,還需大人幫忙!
侯知縣十分不悅,說,快講!
李老九說,被抓進監獄的丐幫弟兄,肚空量大,每日不知要食糧多少,大人凈賠不賺,若將他們放掉,每人發他一串辛苦錢,一走了事,可保平安。若要不放,鬧將起來,我也無法收拾!
侯知縣十分生氣,問,第二件呢?
李老九說,你來新鄭上任半載,所收“耗羨”甚多,長此下去,百姓如何度日?請大人按照清律規定收取,并告示百姓。說到這里,李老九看了侯知縣一眼,又道,做官之人心太黑了豈能長久?我也是為大人著想!你看如何?說完仍然嘻笑不止。
侯知縣聽著李老九的笑聲,猶如尖刀刺入心中,不由大汗淋漓,面如灰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此事過后,侯知縣感到中原刁民甚多,不是發橫財之地,就用銀兩打通關節,調任到山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