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期,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汽運公司的司機培訓班一年四季招生,期期暴滿。那時司機吃香,只要家里有個司機,比那些拿幾個死工資的人就不知強到哪里去了;一年四季招收修理學徒工,也是川流不息地有人報名,花上幾百塊錢,學修理汽車,對農(nóng)村男孩來說,只要吃苦肯學,把技術(shù)學到手,是條好出路。那時的汽運公司,真是要多紅火有多紅火。小時就是那個時候來的,18歲。
小時家住離縣城40多公里的西向鄉(xiāng),考古生產(chǎn)隊。這個生產(chǎn)隊處在崇山峻嶺之中,山上林木茂密,因交通不便,長期不能開發(fā),山上的樹木只能自生自滅,全無靠山吃山的優(yōu)勢。在這個山凹凹里,有十幾戶人家,組成了一個生產(chǎn)隊,他們戲稱自己是在深山老林考古,便起名考古生產(chǎn)隊。
從考古生產(chǎn)隊出來學修車的,除了小時,還有一個小伙子,個子只有一米四幾,大家連他的真名都懶得知道,就叫他“考古”。這考古人還蠻機靈,講起話來一講一笑;別人譏笑他,他也不生氣,只是專心學修車,其他全然不管。一天,他父親來看他,他父親足有一米七五的個子,模樣長得蠻好,看兒子正滿身油污蹲在地上修車,父親滿心的笑容全淌在臉上。后來別人問考古,你父親這么高,長得這么好,你怎么會長成這么一副模樣,莫不是野種?考古一臉的誠憨,說,我們住在深山里,又窮,長得好的姑娘誰愿意往山里嫁。我媽長得矮,也不好看,我就像她。
這考古還當真把技術(shù)學到了手,修起車來,嘴里叼著香煙,神氣得很。
小時那時的實足年齡是17歲半,還是個青皮后生,瘦瘦的身板像顆小杉樹一樣筆直,皮色黝黑,眼珠子也是黑的,抬眼看人的時候,像山里草叢中的水潭泛出青光。小時人長得滿精神,卻遠比那考古混得差,這源于在他身上發(fā)生過一件事。
那時小時剛到汽運公司不過兩個月,夜半時分,他大概想歇口氣,手里拿著把沾有汽油的漆刷子,爬到停在一旁正在檢修的一輛車上,看電工檢修電路。漆刷子碰到了馬達,由于馬達沒熄火,燒得滾燙的蓋面一碰到沾有汽油的漆刷子,“轟”一下就著了。火勢又急又大,晚上上班人又少,等救火車趕到,車子已燒得只剩一個空殼子,車椅燒得只剩幾根鐵骨頭,小時的腿也燒傷了。
盡管車子買了保險,按約定保險公司只能賠償百分之幾十。官司打了好幾場,結(jié)果車間主任和小時的師傅每人要賠四千多元(按不成文的規(guī)矩,學徒期間不拿工資,但學徒闖下的禍也得由師傅承擔)。法院判下來,想賴都賴不掉,主任和師傅只好硬著頭皮賠,每月在工資里扣,嘴上懶得講,心里的怨氣便出在小時身上,對小時嗤之以鼻。怪小時蠢,帶有汽油的刷子居然去碰起動機,自己倒霉不算,還害他們一年掙來的辛苦錢打了水漂。
小時回到家養(yǎng)好了腿,幾個月后,又回到公司里。原來的師傅不肯收留他了,說怕以后賠不起。小時就沒再學機修,去學了鈑金工,燒電焊、氧焊。
小時學鈑金的師傅叫王哲生,為人隨和大方,肯幫助別人。大家喜歡喊他老哲子。小時吃住都在師傅家里,師母還會幫他洗衣服,師徒關(guān)系甚好。
我在供銷科上班,鈑金車間就在供銷科隔壁,修車場地則在供銷科前面的一爿露天里,小時的一舉—動差不多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上午去上班,經(jīng)常看到小時工作了一通宵還沒下班,全身沒有一塊干凈地方,臉上是一道道的黑油印。腳上的鞋子,被汽油腐蝕,前頭翻翹起來,雙腳好像套著兩只小船般。
燒焊的車子一般不開進車庫,就在露天修。露天地方大,榔頭、槌子、撬棍可以亂舞,不受地方的限制。逢到下小雨,小時一身臟衣服貼在身上,汗酸味、汽油味與雨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頭發(fā)濕淋淋趴在頭上。他無心顧及這些,他只有學好技術(shù),才能證明自己不笨。燒車事件只是由于他來公司時間太短,對汽油這種極易燃燒的液體還沒有真正的概念而闖下大禍。小時對車主的要求從不抗拒和拖延,就像機器人樣服從命令。他不善言辭,也不會開玩笑,只一門心思守在鈑金車間門口為師傅等來每一筆生意,然后,便是摸滾打爬對付每一天每一晚。他不和顧客講價錢,他只做事,讓師傅收錢。師傅不在時,也有人塞幾塊錢給他,請他幫忙點幾點焊,車就開走,無須告訴師傅。就是這幾塊錢,他也要交給師傅,說不能對師傅不忠。一時間,老哲子生意猛增,顧客越來越多,老哲子對這徒弟也當真生出許多情意來。
一天,老哲子要看病,找到我家來(我丈夫是縣醫(yī)院醫(yī)生)。那時,我家請了個保姆照顧媳婦生孩子,這姑娘叫海蓮,是醫(yī)院婦產(chǎn)科護士長田英的親侄女,17歲,長得小小巧巧,性格內(nèi)向,遇見人,只是笑笑,沒有多話的。老哲子來了,海蓮像平時招待客人—樣,泡了杯熱茶笑笑地遞給他。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老哲子你看這姑娘多賢惠,又好看,介紹給你徒弟小時做個朋友如何?等海蓮一轉(zhuǎn)身,老哲子一臉嚴肅地說,小時家里好苦,娘多年前就跟別人跑了,后娘對他又不怎么好,上有60多歲的公公,下有兩個弟弟(后娘又帶了個小孩來)。我隨口接道,小時的負擔還蠻重啊,便什么都沒往心里去。
萬萬沒想到,第二天晚上,老哲子帶著小時,還買了點當時最廉價的水果——桔子、香蕉來了。海蓮仍然泡茶,笑笑地遞給老哲子和小時。只見小時飛快地對海蓮一瞥。剩下的時間,海蓮躲在里屋再不出來,小時手足無措地坐在沙發(fā)上,只剩我跟老哲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
轉(zhuǎn)天一上班老哲子便找到我,說小時好喜歡海蓮,不知道海蓮意思如何。我一聽就緊張了,這事本由一句玩笑話而起,根本沒有征求海蓮的意見,連海蓮有沒有找好對象都沒問過呢。我想這事非同小可,得趕緊去告訴海蓮姑姑田英聽,由她和海蓮去拿主意。
說是讓田英和海蓮拿主意,其實田英的意見最要緊。在這縣城里,田英就算海蓮的監(jiān)護人,海蓮什么都聽姑姑的。
我迫不及待地找到田英,把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訴了她。田英問小時是做什么的,人怎樣。我說是燒氧焊、電焊的,馬上出師了。只聽說家里很苦,是后娘。在公司,小時蠻能吃苦,燒焊燒得蠻好,能獨擋一面;也沒看到他和別人吵嘴打架什么的。最后,我補上一句,田英,這事我不管了,你去做主吧,我只介紹你認識小時,你自己去看看人品,然后我就算退出來了。
第二天晚上便約了田英和小時見面。田英是個自來熟,見了小時如見了老熟人般,談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問了—些家庭情況。田英成了主角,海蓮一聲不吭,小時一臉的尷尬,問什么答什么,像小學生。
田英最后表態(tài),你們兩人可以處處看。
田英的娘家也在深山里,離縣城四十多公里,叫作棋坪鄉(xiāng)。從縣城到棋坪鄉(xiāng),全是“之”字路,馬路一邊靠山,一邊是懸崖峭壁。惟有本縣司機,練就了一身硬本事,在“之”字路上開得得心應手,湖南湖北經(jīng)常有貨主雇車去棋坪鄉(xiāng)運木材,坐在車里一邊受驚嚇不止一邊用他們的方言大聲嘖嘖稱贊,好司機嘞,車子開得好嘞。
田英是經(jīng)人介紹和陳險峰結(jié)婚的。陳險峰父親文革前是縣人民醫(yī)院的院長,母親是婦產(chǎn)科主治醫(yī)生,夫妻倆都是省城醫(yī)學院畢業(yè)的老大學生,文革時被揪出來,九死一生后,一家人下放農(nóng)村。大兒子陳險峰在那種情況下只讀到初中畢業(yè),便學了個木匠,經(jīng)媒人撮合在鄉(xiāng)下結(jié)了婚,對象就是田英。
文革結(jié)束后,換了幾屆院長,直到鄧小平上臺,陳險峰父親又當上院長,很快便把木匠兒子安排在一家膠合板廠上班,媳婦田英安排在醫(yī)院學打針,隨后又送到衛(wèi)生學校讀了兩年書。讀完書回到縣醫(yī)院,田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護士,工作干得十分出色,不久便提拔為護士長。
田英一直保持鄉(xiāng)下人的本色,雖是院長媳婦,幫病人端屎倒尿的事也是常做的。她又善言,逢到病人有思想問題,總是好言好語開導一番,常能奏效。
大部分醫(yī)生看病態(tài)度差,只要是認識田英的人,看個牙科,看個外科,都要請?zhí)镉蛡€忙,親自把病人領(lǐng)到醫(yī)生面前,讓田英賣個面子,醫(yī)生看病便會仔細些。
田英曾和我講過一句心里話:我工作要干得出色,家庭也要搞得好,要富起來。說到底,是要讓陳險峰一家人從內(nèi)心接納她,因為陳險峰全家十幾口人只有她是鄉(xiāng)下人。
膠合板廠人多事少,陳險峰先是拿計件工資,后來,就干脆幾個月沒活干,也沒收入了,這個“富起來”的擔子自然就落在田英身上。
田英長得高高大大,圓臉,大眼睛,兩個辮子垂到屁股。她一下班,長辮子往頭上一盤,拿起鋤頭,挑起糞桶就去了菜地,蔬菜長期自給自足;還要種紅薯,家里一直養(yǎng)著兩到四頭肥豬,紅薯藤可以喂豬;中午或晚上挑著一擔鐵桶,去沿街的小飯店挑潲水,用來喂豬。沒有人敢看不起她,有的只是夸獎。
一次,我去長沙出差,我的位子靠駕駛室。快到湖南與江西交界處,有很多人從車上搬紙箱子下來,我知道那是下煙。那時候販煙的人就像做賊一樣,湖南煙是不準運到江西來賣的,偏偏江西人愛抽湖南煙,煙販子從湖南搞了煙,到了兩省交界處,麻利地將煙卸下來,藏到附近農(nóng)民家里,人先隨車回家,以后再搞便車或者摩托車運回家,批發(fā)給各個商店賣,利潤很可觀。也有被公安局查到的,不管多少一律沒收,那就血本無歸。
我從反光鏡里發(fā)現(xiàn)了田英,她也在下煙。
沒隔兩年,田英的兩層樓房蓋起來了,她一邊帶我看新房,一邊和我講她為這幢房子付出的代價,墻壁的仿瓷涂料是她刷的,豬欄里墊的水泥板是她砌的,蓄糞池的三合土是她挑的,還有房屋門前靠左邊的陡坡,那石頭是她砌的,一丈多高,砌這個石壁差點把她累死了,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了,兩只腳軟得就像扭麻花樣。后來睡了幾天又好了,人就是賤。
我說,怎么不讓陳險峰來幫你?
她說陳險峰拿計件工資,這一晌正有事做,不讓他多賺幾個錢怎么辦?再說,也不能讓陳險峰太累了,在單位上也是力氣活。
她嘆了口氣,常年喜笑顏開的臉上露出一絲慍怒,瞧我多為他們陳家打算。他們陳家,知道個屁!我兩個弟弟還在農(nóng)村,說了多少次了,就是不肯幫忙把他們弄到城里來。
是我的一塊心病啊。她說。
田英跑了幾次汽運公司,看了小時上班的地方,明察暗訪地了解小時。又認識了老哲子,從老哲子嘴里了解到小時確實能吃苦,平時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不閑扯,是個只會做事的人。只是脾氣有點怪,生起悶氣來,幾天不做聲,誰也喊不動。
田英好高興地跑到我家來,說小時是個蠻不錯的人,一門好技術(shù),又肯吃苦,不怕以后混不出個名堂來。他能看上海蓮,真是海蓮的福氣。海蓮有什么好,論文化,一個山里學校的初中生;論長相,也就一般;論做事,身體又不好,別指望以后海蓮能幫上小時蠻多忙。我一定要扶小時一把,滿師后讓他自己開個店;他做鈑金是要有人幫忙的,我那兩個鄉(xiāng)下弟弟,到時候正好可以出來幫小時。
有了田英撐腰,小時開始試著往我家打電話。我每次問他在哪兒打的電話,他說就在我家門口的商店里。我說既然到了門口,還是進來吧。小時來了,海蓮照樣捧上一杯熱茶,兩人誰也不說話。看到他們木訥地坐在那里,我說家里沒有事,你們出去走走吧。
有了這樣的幾次“走走”后,海蓮發(fā)現(xiàn)無法和小時交流。她說小時這人沒味道,什么話都不會講,只知道說兩句,感謝我知道他家里窮,還愿意和他交朋友,就再不開口了。
一次,他們又出去散步,一路上小時連一句話都沒有,氣得海蓮飛快地奔回來,奔又奔得那么急,好像有壞人在后面追趕她。不一會,小時也進來了,緊張得滿臉通紅,一雙手都不知放到哪里好,低著頭,像個犯人。我說你們怎么啦?海蓮說,像個啞巴,走了那么遠,一句口都不開!
小時連忙笑笑,紅著臉說,我怕你不喜歡聽我講話,我覺得我能和你走在一起就蠻幸福了。其實我在心里說了好多話,說我自己有一個這么好的女朋友,我一生一世都要保護她,疼她……這番話大概使足了他吃奶的力氣,說得還不錯,只是眼睛還不敢看海蓮。
海蓮說,你一句話都不說,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我們慢慢了解,能不能成功,就看以后的發(fā)展。不要女朋友長女朋友短的,我還不能算你的女朋友,我們認識才多久!
這話說過,第二天吃過午飯,剛想小睡一下,忽聽到門外樓梯上“砰”的一聲巨響。海蓮打開門,想看看怎么回事,只見門外小時像個醉鬼,一下就撞進門來。剛才的巨響,是他將一個酒瓶,使勁摔在樓梯水泥地面上發(fā)出的。
跌跌撞撞地進來后,小時二話不說,撲倒在沙發(fā)上,大吐特吐起來。滿地的臟物,散發(fā)出熏人的酒氣,猛一翻身,又把東西吐在沙發(fā)上,一根一根的面條,惡心死了。海蓮一邊打掃,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直往下掉。我真是又恨又氣,猛力去推他,喊他,他紋絲不動。我要海蓮去叫她姑姑來。
田英急忙趕來,對小時也是又喊又推,小時就像一攤爛泥,由你去折騰。還是田英聰明,騎個車跑到汽運公司把小時師傅找來了。老哲子叫了輛三輪車在樓下等著,自己站在沙發(fā)邊,猛一使勁,將小時背在身上,雙腳顫了好久,總算站穩(wěn)了,再一使勁,跨出步子,總算到了三輪車旁,把小時卸在車上,就像卸了個大麻袋,又重又軟。
這么鬧過一場,我和海蓮都不理小時了。倒是虧了田英,先到公司找小時,說了他一頓,又開導他一番;小時打來電話道歉:“楊阿姨,真對不起,我就是怕海蓮嫌我不會講話,不要我,想喝點酒壯壯膽,能夠多講幾句話。不知怎么就喝醉了,決不是有意發(fā)酒瘋嚇你們。”
小時既然這么說了,田英又代小時向我道歉,又把海蓮拉到一邊悄悄做了半天思想工作,總算,一切又恢復如初。
一次,小時來家里玩,臨走時,天下雨了,我要他撐把傘去。第二天一早,小時還傘來,我看到傘面上有好多泥巴,傘尖上的鐵蓋子也沒有了,就問他,昨晚回去還修了車呀?小時說:沒有,直接回師傅家睡了覺。
我說傘上怎么會有這么多泥巴,傘尖上的鐵蓋子也沒有了,我還以為你修車時司機幫你撐了傘,傘沾到車子上的泥巴呢。小時說,我知道了,肯定是師傅的幾只小狗玩了傘,昨晚我把傘撐開放在關(guān)狗的地方的。
這本是隨便的幾句問話,誰知小時當天就滿街找傘,要買把好傘賠給我,結(jié)果花二十多塊錢買了把兩節(jié)的自動傘送來。我非常生氣,對小時說,你以為楊阿姨這么小氣,想你賠傘?我只是搞不清傘上怎么搞到了泥巴,問問就問錯了?要賠可以,賠我一塊錢,那個鐵蓋子只需一塊錢就能修好。這把新傘就算你送給海蓮的,要是海蓮不要,我馬上丟到樓下去。見我當真生氣,海蓮連忙將傘收好,小時一聲不響。
送傘來的那天早晨,小時恰好碰到海蓮去水房挑熱水。海蓮每年冬天都會生很厲害的凍瘡,整個手背會爛成一片,猩紅的肉,軟乎乎露在皮膚外面,又痛又癢。到來年春天,天暖和了,凍瘡才漸漸開始結(jié)疤,那疤變成青紫色,像一塊發(fā)霉的銅片長在手上。這凍瘡年年冬天必發(fā)。我建議她注意手部保暖,少下冷水,或許能有所控制。海蓮就每天早晨挑兩擔熱水,把一天的菜洗好,尿布洗好。
從那以后,小時每天早上都來幫海蓮挑水,后來挑完水也不急著走,又是拖地又是生爐子,把海蓮名下的活干了一多半。一邊干活,說起話來仿佛也自在些。海蓮開始對小時露出笑臉。
轉(zhuǎn)眼過春節(jié)了,海蓮要提早一星期回家?guī)湍赣H打掃衛(wèi)生。小時的工作進入全年最忙的階段,車子在路上跑得多,碰撞也多,小時不做到年三十日是不能回家的,而且要坐末班車。
小時拿出身上僅有的300塊錢,替海蓮買了條好大的羊毛圍巾和一雙皮手套,剩下的200元錢要海蓮替家里買點禮物。
海蓮的車票是提前三天就買好的,不料碰上下大雪,車子不能進山,汽運公司無奈,只得安排旅客退票了事。海蓮走不成,小時本是暗喜;可一見海蓮歸心似箭,小時就為海蓮租了輛摩托車,專程送她回家。
臨上車前,小時用羊毛圍巾裹住海蓮的整個腦袋,僅留出雙眼睛,手套戴好,棉衣穿好,依依不舍地送海蓮上路。摩托車冒出一股濃煙,司機一使勁,沖刺般朝前奔去,海蓮不停地扭過身子揮著手臂,瞬間摩托車跑得無影無蹤。小時在雪地里呆站了一陣,失魂落魄地耷拉著腦袋回了汽運公司。
海蓮回家之前,講好正月初四就出來。由于大雪封山,一直不能通車;后來通車了,海蓮仍遲遲未見出來。小時一天要往我家跑幾趟,打聽消息。我無奈,只得去問田英。
田英一打聽,說海蓮不出來了,她母親幫她算了個命,正月不宜出門。
田英很是生氣,說,什么“不宜出門”!編出鬼話來唬人。還不是,海蓮不想和小時好,躲著他。這姑娘還是見識短,看不出小時會有出息……
一個星期后,海蓮回來了。小時欣喜若狂,兩人的關(guān)系,在我這個旁觀者眼里,只能說是“更上一層樓”。有一次閑來無事,我便問海蓮何以改變主意,還是出了山?
海蓮聽了我的問話,轉(zhuǎn)身便到里屋,一會兒后拿了個厚厚的信封出來。楊阿姨,我也不瞞你,我一回到山里,想起跟小時的種種事情,心里總有種不妥帖的感覺。他人是個好人,對我更是好得沒話說,不過他那性格,總不是那么開朗的,總讓我心里有點“那個”……
我插話說,聽說小時五歲時,家里好容易攢夠了錢,請了幾個泥工,準備砌一揀泥巴房子。等房子砌好,小時的母親也被其中的一個泥工勾引走了。后來小時的父親找到過她,但她不肯回家,一定要離婚,跟那泥工結(jié)婚。小時等于是個沒媽的孩子呢,那性格,自是會有幾分陰郁……
海蓮說,這些,他在信里都說了呢。他說從小沒有得到母愛,特別渴望女性的溫暖……真不知道他那么不會說話,寫信卻挺會寫!楊阿姨您看看,海蓮把信遞給我,收到這樣的信,我這心腸哪兒還硬得下來呀,也不顧我媽攔,自己買了票就出來了。
小時的文化水準我是知道的,印象中讓他寫封信可比讓他燒個焊難多了。沒想到還能寫出這洋洋好幾千言的長信,看來年輕人的愛情真是有魔力。我一邊想著一邊打開信,看了三兩行的措辭,我斷定小時寫不出這樣的信!我見過他給別人寫個便條都是磕磕巴巴的。再一看信箋是縣人民醫(yī)院的,我心知肚明:這封信一定是田英的主意與手筆。我不便也不愿對海蓮說破,想到田英一門心思想促成這門婚事,也真是用心良苦。
老哲子買了輛三輪車,決定再不燒焊,寧愿去當個三輪車夫也不想修車了。修車累,得隨叫隨到,常要熬通宵;小時馬上要出師,不能再白幫他,他得付給小時工資;再加上賒欠修理費成風,賬很難收。50挨邊的人,實在有些吃不消。他決定把車間和一應工具都轉(zhuǎn)給小時,讓小時自己去當老板。
車間是公司的,那么大的場地,每月才70元房租;修車場地是公司的,不收錢;值錢的工具有打氣泵、電焊機、臺虎鉗等,折舊之后按月付一定的錢給老哲子即可。小時去找海蓮、田英商量,田英覺得是個好機會,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業(yè)務上又有基礎。
這樣,等三年滿師的這一天到來,小時便接過老哲子的鈑金車間,正兒八經(jīng)地當起了師傅和老板。田英連忙把自己的兩個弟弟從山里喊出來,當了小時的徒弟兼幫手。
田英讓陳險峰幫忙,在修車的場地旁邊,利用兩邊墻壁用牛毛氈搭起一間屋子,做廚房和吃飯間。小時從公司會議室搬來幾張廢棄不用的長條木沙發(fā),權(quán)充三個男子漢休憩的場所。那一陣子,小時生意紅火,兩個徒弟對師傅百依百順;小時呢,對徒弟也是百般關(guān)照。人人心情舒暢,兩個徒弟在短短的幾個月里,對自己和師傅的前途都充滿了信心。
田英的那塊“心病”,就這樣順利解決了。
海蓮呢,那時候已經(jīng)離開我家,到縣城里拜了個師學裁縫。小時幫她在公司里借了間房,是一間空下來的電工間,很小,還堆了很多電工用的零配件。兩人合力把這些東西挪在一個角落里,掛塊花布簾子擋住;墻壁上糊滿花花綠綠的過期掛歷紙,一個原來的工具柜子上放了一臺20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臨時買的。只要海蓮在,小時就經(jīng)常來屋里坐坐,電視機開著,兩人拉些家常,還真有點熱鬧溫馨的氣氛。
海蓮學裁縫,去時小時送,回時小時接。兩人從手牽手過渡到接吻和擁抱,不久就同床共枕了。大家都覺得生米煮成了熟飯,遲早是要結(jié)婚的。農(nóng)村里的老規(guī)矩,結(jié)婚前必須要先訂婚,小時就替海蓮買了“三金”:金戒指、金耳環(huán)和金項鏈,在海蓮家里請了客,舉行了訂婚儀式。師傅老哲子和姑姑田英都去了。
訂婚不久海蓮開始惡心,嘔吐,到醫(yī)院一檢查,懷孕了。沒有半點猶豫,海蓮找到姑姑,悄悄做了人流。現(xiàn)在不是養(yǎng)孩子的時候,再等等,海蓮學會了裁剪,小時替人修車,兩人都有手藝,憑本事賺錢,不怕過不上好日子;孩子呢,只能要一個,得好好培養(yǎng)……那段時間,海蓮、小時百說不厭地嘮著這些話。
過了一段時間,西向鄉(xiāng)的人,都知道小時出了師,不但帶了兩個徒弟,還有了未婚妻,單獨開伙食,都以為小時必定賺了幾個錢。很快,小時成了考古人茶余飯后談起的有出息的后生,親戚朋友也無形中增加了若干倍。到西向的班車一天兩趟,就在公司門口上下車,出門辦事和做生意的人,都到小時那里落腳,吃飯、住宿。來的都是客,海蓮每天都要上街買些葷素菜,加上小時這兒原有的四口人,幾乎每餐平均有七個人吃飯,不說別的,光大米每個月都要吃掉兩三百斤。
海蓮每天都要為給客人買菜和搭鋪的事發(fā)愁,開始頻出怨言;小時既要招待鄉(xiāng)親還要安撫好海蓮。可是絡繹不絕的人客全然不知小時的苦衷,仍是往復循環(huán)地來。終于有一天,海蓮把賬本摔到小時跟前:看,花的已經(jīng)比掙的多了!
七八月份,公司的客運量陡然下降,跑趟省城,只有四五位旅客。貨車則在街心花園擺了一長線,因為沒有貨源,很多車子報停。司機都怕虧本,能不修的就不修,能托欠的修理費就拖欠,小時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好容易攬到生意,修了車,又收不到錢,司機一拖再拖,小時要了兩三回要不到,氣得干脆不要了。
每天的日子雖在照樣過著,但已開始欠賬,公司一個月才70元的房租欠了幾個月沒付,該按月交給師傅的工具折舊費沒交。小時又認準一個死理:就是修了車,也收不到工錢,何必為別人賣力,苦了自己。后來來了車,他理都不理,誰勸都不聽。
慢慢地,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兩個徒弟都回了家。田英氣得好好數(shù)落了小時一頓,小時只是不吭聲,田英也無奈。
一天小時睡到上午10點起床,見海蓮不在枕邊,就屋里屋外喊了幾遍,仍不見海蓮影子。他一慌,細細尋找,就在電視機下發(fā)現(xiàn)海蓮留下的字條。
海蓮是眼見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決定外出打工。明知小時不同意,就懶得和他商量,留了一張條子給他,交待他千萬穩(wěn)住鈑金車間和修車的場地,這是兩個好地方,不要讓給別人;要他還是堅持替人修車,飯是混得到吃的,暫時不要雇人,拿不動的東西,就請司機本人幫一把,少收點工錢就是;又讓小時盡管放心,等她打一兩年工回來,有了一點錢,就和他結(jié)婚。
幾個月以后,也不知小時是怎么七問八問問到海蓮在惠州打工的地址,徑直尋了去,找到了海蓮。 一見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住海蓮痛哭,在場觀看的工友無不動容。
小時說,海蓮不在,他無心修車,無心吃飯,無心睡覺。
這么一說,海蓮的工是打不成了,幸虧有幾個月的打工錢在手,否則,兩人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
回家后,小時更加一心沉緬在愛情中,像小孩子似的對海蓮跟上跟下,生怕一個錯眼不見她又打工去了。吃飯、睡覺,睡覺、吃飯,好像兩人是真空人,只要有了愛情什么都可以拋棄。要沒有田英接濟,兩人恐怕已經(jīng)餓死了。
昏頭昏腦地過了一段,小時也知道再也不能不賺錢吃飯了。但他執(zhí)意不肯修車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他打算籌錢買輛車跑運輸。
海蓮找姑姑商量,田英找到小時,對他說,如今不是經(jīng)營車子的時候,有車的人都不得脫身,你還去買,這是把錢往水里扔。你一不是司機,二沒有貨源基礎,第三,運費也像你的修理費樣,同樣難收。田英還舉了很多例子,打了好多比方,小時一句都聽不進。
最后,田英說,買車,一分錢不借;做別的事,哪怕賣掉房子,我也會幫你。
小時東挪兩借,湊了三千元,買了一輛兩噸重的小型貨車,尚欠賣主兩千元;又花了近三千元修理。接下來,不要說買養(yǎng)路費,就連買汽油都拿不出錢了。田英看事已至此,又拿出一千元給他買汽油,車子才總算可以跑起來。
提心吊膽、偷偷摸摸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天,終因沒買養(yǎng)路費,被交管站抓住,車子沒收,非要買了養(yǎng)路費才能開走車。小時再也借不到錢了,車就擱在了交管站。
這事讓賣主知道了,他跑到交管站,掏錢買了養(yǎng)路費,順利地把車開走了。小時得知此事,就像個泄氣的皮球,連罵那黑心的車主都罵不動了。
這當兒,海蓮第二次懷孕,又毫不猶豫地找田英打掉了孩子。為這事小時還不高興了幾天,他想留下這小孩,有了孩子海蓮就跑不走了。海蓮說,連吃飯都沒有著落,還能要孩子?!
又到年關(guān)了,小時不肯回自己家過年,要跟海蓮在一起,兩人就一起回了海蓮家。過了幾天,小時父親和叔父都來了,和小時躲在屋里,細細算清小時的債務,大概欠兩萬塊錢。父親和叔父都寬慰小時,這兩萬塊錢,慢慢還,總歸還得上的;再不行,大家都還能幫他湊幾個,一起還債;做事情,會有時好時壞的情況,只希望他打起精神,回頭還是干他的老本行鈑金工……海蓮父母也加入進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勸慰了他一通。
年三十前,小時父親和叔父要回家了。小時向海蓮提出,要她隨他去他家里過年。海蓮剛做了人流,實在不想動,也沒有心思去他家過年,就說,我想今年不去你家過年,等大年初二三到你家去,給長輩拜年,你看怎樣?小時沒有反對,也沒有一丁點不高興的表示。
第二天小時父親和叔叔就要動身。冬天山里陰冷,吃過早飯,海蓮家人說,吃盅熱茶再去搭車吧。大家坐在火爐邊,邊烤火邊喝茶。海蓮父親起身放茶杯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小時剛擱下的茶杯底有一層黑黑的東西,便問小時,你的碗底怎么弄了這么—層黑東西,是不是柴灰?一邊說一邊低頭去看,竟聞到了一股氣味,海蓮父親說,怎么是老鼠藥的氣味?!趕緊問小時,你是不是吃了老鼠藥?
小時坦坦蕩蕩地說,沒有啊。
大家圍過來,又聞又看,肯定是老鼠藥。小時父親和海蓮父親當即一邊一個挾著小時就往醫(yī)院去。海蓮家離醫(yī)院十四里路,走了一半,藥性就發(fā)作了,小時疼得在地上滾,幾個人都拖不住。好容易等來一輛貨車,把小時拖到醫(yī)院,七手八腳搬下車,小時已經(jīng)斷氣了。
小時死后,田英絞掉了那雙大辮子,我本以為那張永不會衰老的娃娃臉開始呈現(xiàn)出衰老的痕跡。我和她默然相對許久。
是我造的孽,害掉一條命。田英說。
我說田英不是你,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要不是我那句玩笑話,或許什么事也沒有。真沒想到,好事辦成了壞事,壞得無可挽回……
楊阿姨,您不知道哇,田英雙淚長流,那年海蓮遲遲沒有出山,我猜到她是在躲避小時,我就幫小時寫了封長信,讓他抄了一遍寄給海蓮。海蓮一收到信就從山里出來了。
要是我不寫這封信,海蓮和小時就此分手,后面的事大概也沒得了……
命該如此啊……我說。
不把它推到命,又怎么辦呢?
兩年后我在河堤遇到海蓮,她現(xiàn)在在一家成衣廠上班。這兩年中我們避免見面,我唯愿的是海蓮不會恨我,就像她恨田英,聽說她們姑侄倆早不來往。
海蓮見到我熱情有加,仿佛一切悲傷已經(jīng)逝去。我們沿著河堤慢慢地走著。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一切都在轉(zhuǎn)綠,海蓮手上的凍瘡也已經(jīng)轉(zhuǎn)為青紫顏色。是傍晚時分,河堤上時時能碰到對對目中無人的情侶。海蓮剛剛告訴我,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是一個廠的。我終于沒忍住,問海蓮,是否還會想起小時。
當然會。海蓮平靜地說,我們畢竟當了一年的夫妻,雖然最終也沒結(jié)成婚。
有一段時間海蓮都不敢上街,一上街就有人指點,說小時是為她殉情而死。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手上究竟是不是有一條人命。那個人還曾經(jīng)是她的愛人。
在那個大年初一,發(fā)現(xiàn)小時吃了毒藥,她急得用頭撞墻,撞得“砰砰”直響,她母親拼死勁抱住了她;到醫(yī)院時小時已沒了氣,她父親和小時父親、叔叔隨車把尸體送回考古,第二天就下葬了。她沒有去,沒過門的媳婦是不能去的。家里人寸步不離地看著她,既怕她跑去看小時,更怕她走跟小時同樣的路……
小時幾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吃的老鼠藥。也不知他是什么時候準備下的毒藥,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放在碗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