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我在丁玲同志處工作時,多次見到樓適夷,他個頭不高,精干白凈,時常雙手拄一根拐杖,側耳傾聽對方的談話。給我最深的印象,他是一位十分和善的老人,沒有一點架子,講一口吳儂軟語,說話慢條斯理,待人謙恭有禮。他曾經給我題詞:“小王同志很好,熱情,誠懇,工作認真,學習努力,敬祝前程無量!”寫在我的本子上,一筆一劃,字很工整。
但是和善的人也有倔脾氣。大約是在1984年10月,樓適夷老人忽然住到木樨地丁玲家里來了,原因是他和老伴鬧了一點別扭,因此生了脾氣。那時,丁玲和陳明應邀去武漢,參加“三S”研究會武漢分會成立大會和“史沫特萊在中國”學術討論會,就在他們離京期間,樓適夷住過來了,自然,是事先跟丁玲和陳明商量好了的。
丁玲離京之前,給樓適夷寫信說:“我明天去武漢。一星期回來。你可以在廿號左右回北京。如早一點,你就在你女兒處住幾天再搬來我這里。如能和好,自然好,就是不要再吵了。人都老了,大家都不必太認真。”丁玲寫這封信時,樓適夷躲到外地去了。丁玲和陳明是10月8日離開北京,一周之后,大約在10月15日,樓適夷就住過來了。他住在陳明的房間里,每天關著房門,一點聲音都沒有,大概在屋子里看書,寫作,只是吃飯的時候才出來,飯桌上也很少講話,客客氣氣,什么要求也沒有。丁玲的兒媳李靈源贊嘆說:“這個老人真好!一點不多事,連聲音都不出,就像家里沒住人一樣。”
他在木樨地住的時間也不長,10月23日丁玲和陳明從武漢回到北京,經過他們做工作,樓適夷住回家去了,后來他們老夫婦相處得很好,晚年一直相依相伴,丁玲還跟他開玩笑說:“鬧來鬧去,還是自己的老伴最好吧!”
樓適夷與丁玲的關系絕非一般,他們之間的友誼整整保持了50年。在一些重大的原則是非上,他們的觀點是一致的。
30年代初期,他們都是上海左聯的領導成員,也是很好的同事,那時他們還不到三十歲,一腔熱血,風華正茂。1932年1月,日本軍隊進攻上海,上海市民在南市公共體育場召開反日救國民眾大會,會后舉行游行示威,丁玲與樓適夷高舉著橫幅,勇敢地走在游行隊伍的前列。
那一年的5月,江蘇省委宣傳部要創辦《大陸新聞》日報,樓適夷主編副刊,他約請丁玲寫個長篇,這樣,丁玲開始寫自傳體長篇小說《母親》,在報上連載。她給樓適夷寫信談到她的計劃:“這部書我預備要寫三十萬字左右,我對你們的希望是每天登一千字,不能間斷,十個月登完。”丁玲當時的計劃很宏大:“預備每天用兩個鐘頭,一個半鐘頭想,而半個鐘頭寫。這書所包括的時代,是從宣統末年寫起,經過辛亥革命,一九二七之大革命,以至最近普遍于農村的土地騷動。地點是湖南的一個小城市,幾個小村鎮。人物在大半部中都是以幾家豪紳地主做中心,也帶便的寫到其他的人。”
6月15日,丁玲寫給樓適夷的這封信在《大陸新聞》刊出,同日,《母親》開始在《大陸新聞》連載,但是,由于國民黨封殺查禁,7月3日《大陸新聞》被勒令停刊,這個計劃未能實現。
周文的夫人鄭育之也曾回憶說:周文1932年從安徽來上海以后,丁玲和樓適夷來看周文,一起研究油印材料,主要是供飛行集會用的傳單和小型壁報之類,“1933年的五四飛行集會就是丁玲、樓適夷等一起組織的”。
1933年丁玲在上海被秘密逮捕之后,左聯發起聲勢浩大的營救工作,樓適夷積極投身其中。當時左聯曾委托王會悟與沈從文聯系,想以沈的名義把丁玲的母親接到上海,出面同國民黨打官司,沈從文給王會悟回信婉言拒絕,說同丁玲早已沒有來往了。
樓適夷是親歷者,了解內情,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80年代曾經在丁玲面前幾次提起,對于沈從文當年的態度十分不滿。1988年3月28日他還在致陳明的信中說:“今天閱3月24日出版的上海《文學報》第三版上凌宇《丁玲失蹤事件前后》(沈從文傳略之二),寫沈從文對丁玲被捕后的態度與行動,與我當時在參加營救中所知的完全不同。我所知的情況,都與丁玲講過,她完全相信我的話,對沈是有意見的,并托我找來在丁被捕后沈所寫《記丁玲》一書,認為沈所記歪曲甚多。有機會要予以澄清的。……我對丁玲的證言只是我的孤證,但王會悟同志尚健在,她應該是比我更有權威的知情人。她給沈從文寫信,托其南下共商營救事宜,被復信拒絕,情態十分冷淡,根據胡適向上海市長吳鐵城探問,否認丁的被捕,并表示與丁已經沒有共同言語,不打算參與其事。”
還有這樣一件事情。
1981年,東北師范大學的青年學者王中忱、尚俠寫了一部20萬字的專著《丁玲生活與文學的道路》,這是“文革”之后出版的第一部研究丁玲的學術著作,樓適夷應邀寫了一篇題為《美麗的心靈》的序言,如實地回憶了丁玲30年代在上海左聯時期的工作表現,充滿著對于丁玲的欽佩之情。這篇文章1981年12月寫成,1982年1月,樓適夷將它寄給當時《文藝報》的負責人,說:“剛寫了一篇短文,想在《文藝報》發表,可用與否,請提前一閱,于一二周內示復,以便不用時我可以投寄他刊。”《文藝報》的負責人看過之后,先是送中國作協副主席馮牧審閱,后又上呈當時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附信稱:“送上樓適夷同志寫的一篇關于丁玲同志的文章。此文是他交給羅蓀同志要求在《文藝報》上發表的。我請馮牧同志看過,他指示送上請您審閱。此文我們覺得有不少溢美之詞,而且涉及到一些歷史事實,不知他所述是否妥當,所以需要審慎對待。但他本人要求《文藝報》發表,我們應如何回復他,也很費斟酌,請您審閱后,給我們以指示。”1982年1月21日,作協黨組書記批示道:“樓文涉及某一段歷史事實,與中央對她的結論直接抵觸,不宜發表。此點是否通過某類同志告訴作者?請馮牧同志考慮。”
這篇《美麗的心靈——序〈丁玲生活與文學的道路〉》,后來在上海的《文匯月刊》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