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中國書院呈復興之勢。自江西的白鹿洞書院恢復有關活動之后,湖南的岳麓書院掛靠了湖南大學,據說承擔了研究生的培養任務。接著,有山東作家張煒在其家鄉龍口創辦了萬松浦書院,海南作家韓少功在其曾經下鄉的汨羅江上建了座八景洞別墅,也是書院性質的;前幾年,賈平凹在秦嶺山的紅河谷辦了個太白書院,最近又有陳忠實擔任院長的白鹿書院在西安與藍田交界的白鹿原上落成。目前,最具規模的書院當屬張煒的萬松浦書院,她延續了中國傳統書院的精神與操守,又吸取了現代學術機構的管理模式,有學者,有學生,有院刊,有網站,有自己的編輯部和出版物,更有獨立的院產:作家張煒長期住院研究和寫作,不時對中國文化的歷史和現狀發出自己的聲音。著名作家兼學人韓少功幽居的八景洞,雖是一座別墅,但也是最具私人性質的書院,他有著陶淵明式的隱逸情懷,繼承了“耕讀傳家”的中國家政模式,自己養雞種菜躬耕垅畝,一邊又扎扎實實地從事著自己的寫作和研究,定期和弟子們研討學術。韓少功原來用較多的精力從事外國文學研究,據說近年來他的案頭也擺滿了中國古典,相信他不久就會有成果問世。
那么,為什么現在的作家和文化學者都熱衷于辦書院呢?我想這與新時期的文化尷尬有關。文化學者是社會良知和未來精神的筑基者,面對時下的商品經濟、及其帶來的文化混亂和精神下沉,文化學人從知識良知和學術人格出發,他們或者寫出文學形象以表現當今人們精神之迷茫和混亂的狀態,或者從理論上探討重建文化秩序的可能和途徑:而這種種對文化新秩序的思考質量是以獨立思想為前提的,而獨立思想的成果最適于在民間書院這種環境里產生。
為了改變中國百年積弱的狀況,中國知識分子從“五四”開始就在清算自己的文化,就在引進西方的“德”先生和“賽”先生。但過激的情緒遮蔽了理性,多少年后,還得他們的后輩學人補這個洞,他們曾提出取消漢字、滅掉中醫、打倒孔家店,魯迅還說過那么多對中醫不恭的話,這些曾被“五四”前輩踩在腳下的中國文化珍珠,經過幾代學人的努力,在今天都恢復到了歷史的正位上,也沒有誰再對先生們說三道四。但新時期改革開放以來,我們似乎更具體地反傳統、滅傳統,更具體地清算自己的文化,直至中國社會越來越全盤西化,“五四”那時候是喊聲大,現在卻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實行。我們承認,二十多年來,科學和民主是更多地引進了,但西方的價值觀念也同時在蠶食著我們的靈魂,甚至在某些領域,中國文化成了被譏笑的對象,這首先從我們的時代青年身上可以看出來,比如現在的大學生,他們說的什么話、唱的什么歌、過的什么節、穿的什么衣、談的什么戀愛,等等,從行為模式到思想方法幾乎全是西方的或者殖民地文化的那一套。這種全盤西化由校園衍及全社會,有許多甚至成了時尚。盡管執政當局一再講我們是經濟上搞改革開放,文化上是弘揚優秀的民族傳統,但事實上,是文化的西化已經侵入了社會的角角落落。
近百年來,中西文化之爭一直在吵鬧著。吵鬧的結果使公正的人們看到,中西文化其實各有優劣。在民族的發展進程中,有時候西方文化興起有時候中國傳統占據上風,此起彼伏,所謂的中西結合似乎很難真正做到。但在中西文化的兩極振蕩中,人們看到一個時隱時現的現象,那就是每當民族渴望解決生活溫飽問題、希望經濟快速發展時,則西方文化興,因為西方文化更多的是物質性的文化,市場經濟、商品社會、個人中心主義、資本主義、人本主義、資源的開發與掠奪等等;但在溫飽解決之后,人們需要滋養精神層面的問題,中國傳統文化似乎有更多的資源力可以發掘。這就是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為什么一批西方學者竭力倡導“新東方主義”、而中國卻一味向西方開放和看齊的原因(特別二十世紀最后這二十年)。其所以在世界范圍出現了中西文化逆向選擇的現象,主要是要看這個民族處在那個發展階段上,因為人的需求有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兩個層面的需求決定著人們對中西文化的兩種價值取向。
在我看來,中國傳統文化的腐朽部分,主要存在于官僚體系中,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成分,則更多地深存于民間;而西方文化的劣質部分,在于無止境的物質欲望,欲望的無限必然導致掠奪,進而導致戰爭;盡管人家還有原罪呀懺悔呀慈善呀等等作為精神潤滑,但傳到中國的似乎并不是這些。
中國傳統文化庫里,有安置人文精神最豐富的資源,比如“知足者常樂”就是越過物質層面而直達精神境界的哲言。所以當今西方文化在中國勢頭正勁的時候,一批文化學人率先看到國人溫飽之后面臨的精神危機,于是乎,真正的思想者、精神燃燈者,及他們賴以存在的機構形式就出現了——這就是現代書院,現代書院延續著傳統書院的精神和操守。
按說,國家和各省都有社會科學院,又有官辦的民辦的那么多大學,難道這里邊的學人就不能擔當上述責任?回答是肯定的。因為經濟改革開放以來,主流意識形態有太多的需要解決的社會科學問題,商品經濟問題、市場化問題、入世問題、全球一體化問題以及與之相適應的體制改革問題等等,很費人力和思想,這種朝市場化改革的體制特性也似乎不便于使思想者顧及未來的精神領域。事實上,中國目前在經濟上取得的成就,社科領域的這批官方學人功不可落。
所以在探索和思考未來的精神建設和文化選擇時,民間的書院式研究和教學形態就必然會出現,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學術人格的高貴之所在。憂國之后必然憂民,憂國之初就心懷憂民。這批思想者和其賴以存在的形式是體制外的,但又不是體制禁絕的,這也是現行體制的開明之處,它為民族精神的重建、民族文化的延續和復興,預留了可以想象的空間。
現在到處都講地球村、講國際化、講互聯網、講鄉村城市化,但城市生活是標準化生活,衣食住行、水電煤氣、坐車走路等等,都必須按照嚴格的標準規定行事,同時,人們又無時無刻不處在垃圾信息的包圍之中,這種生活模式,對持有獨立精神的自由思想者而言,顯然是一種束縛,這也是傳統書院和現代書院都選擇在山林河海之濱、平民自然之中的原因之一。貼近自然,遠離權力中心,深入最底層的平民百姓之中,吸收道法自然和土地農耕的原始智慧,才可能產生出最切合人文本質和精神涵養的新思想,那種生活在廣廈空調電器舒適之中的人文學者,也可以產生思想、甚至獨特的思想,但這種思想與最底層百姓的精神生活有多少可用的聯系,我以為很有置疑的必要。
根芽必須從土里生長,有價值的思想必然萌芽于人類生活的“干細胞”。所以書院式的學術環境和教學形式,其精神成果必將成為未來主流意識形態的思想資源庫。所以,作為新一代文化學人,案頭擁有百卷古籍,心里裝著黎民百姓,種一片土地,聽一曲古琴,這種看似陳舊的生活方式,其實最能滋潤自己的精神,而且,更易于產生獨立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