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魯迅文學院。在大門傳達室,發(fā)現(xiàn)了一張通訊錄,里面的名字,都是當代文壇年輕的實力派作家。這意外的收獲著實讓我歡喜,我最先想到的是采訪作家劉亮程。還真幸運,現(xiàn)在正是休息時間,劉亮程答應了我的采訪。
劉亮程是我在魯迅文學院“抓”到的第一個采訪對象。對我的冒然來訪,劉亮程顯然沒有作好準備,他穿著拖鞋,正在洗衣服,小小的單間,只夠放一張床、一張書桌,還有一臺兀自開著的電視。簡單地自我介紹之后,劉亮程說就這樣開始吧。
愛和自然親近的少年
劉亮程生在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一個叫黃沙梁的小村莊里。那是一個讓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感覺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就是在這樣一個封閉的地方,劉亮程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時代。
劉亮程說他上小學時十分困難,在鄉(xiāng)下有好多村子沒有學校,自己上二年級時,得跑到六七公里外的村子去上學,那時體弱,跑不動,上課老是遲到,于是他父親索性讓他休學兩年。劉亮程上小學時趕上了文革,那時候上學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停課是家常便飯。這對貪玩的劉亮程來說,再好不過了。劉亮程的小學就是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念完的。
書沒正經(jīng)念,倒是從大自然中,劉亮程學到了許多課本上學不到的東西。鄉(xiāng)下的事物,那些牲畜、草木、天氣、陽光,等等,從此開始與一個敏感的童年心靈耳鬢廝磨。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大自然和他格外親熱起來,并且深深扎根進了他幼小而博大的精神世界。談及這些熟悉的鄉(xiāng)下事情,劉亮程斜倚床頭,一邊嗑著瓜子,一邊還看著電視的體育頻道,頗有些散漫的神情:在我們那樣的鄉(xiāng)下,是不會發(fā)生什么大事的,你說我每天面對它,除了這些小事還能有啥想頭呢?
于是他的故鄉(xiāng)黃沙梁從童年開始就這樣被他讀爛了。
鄉(xiāng)土寫作的三個階段
然而就是這些鄉(xiāng)村生活影響了劉亮程的寫作。也教會了劉亮程寫作。
小學時的劉亮程盡管學習成績不怎么樣,但一直喜歡寫作文,并且練筆不止。于是從小學作文開始,熟悉的鄉(xiāng)村就走進了他稚嫩的文字。
劉亮程的寫作最初是從詩歌開始的。20世紀80年代是詩歌狂歡的時代,是詩歌的聲音在中華大地無處不在的時代。地處遙遠邊疆的劉亮程在內(nèi)心深處也理所當然充滿著繆斯的躁動。此時的劉亮程已經(jīng)走過了放牛種地的少年時光,正在邊疆一個農(nóng)機站做著他的農(nóng)機管理員。那是一個讓人沒有想頭的工作,也是一個和他認識的鄉(xiāng)村沒有多少牽涉的工作,通過心中的詩歌,劉亮程充滿了農(nóng)機管理員之外的幻想:用訴說鄉(xiāng)村的詩歌走出鄉(xiāng)村!這些充滿飄忽的,有關鄉(xiāng)村情緒的詩歌,劉亮程一寫就是十多年,從1982年到1994年,鄉(xiāng)村詩歌陪伴劉亮程度過了人生最初的文學時光,那些青春的詩情迸發(fā)的時光,最終收獲成《另一只眼睛》和《曬曬黃沙梁的太陽》兩部詩集。
由于小有詩名,劉亮程告別了信息閉塞生活貧窮的鄉(xiāng)村,告別了農(nóng)村生活,走進了《中國西部文學》編輯部,成為烏魯木齊城的一位文化打工者。對劉亮程來說,文學是一條融入了夢想的現(xiàn)實的道路。文學從此成了劉亮程的專業(yè)功課。
同樣是時代背景的變遷。進入20世紀90年代前后,詩歌的時代成為過去。敏感的劉亮程寫著寫著,突然覺得詩歌開始限制自己了,于是他走進了散文。“一個成熟的作家應該明白時代的變化,要選擇讀者所能接受的方式。” 劉亮程如是說。
雖然改寫散文了,但不變的是鄉(xiāng)村在散文中依然是主角。如果說,他詩里的村莊是模糊的,難以讓人琢磨的話,那么他散文里的村莊,則變成了明快的,可觸摸的。
在這個天山北部沙漠邊緣的小村莊里,“房子被風吹舊,太陽將人曬老,所有樹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葉展枝”。有個農(nóng)民,終日扛著一把鐵锨走在田野上,悠閑時東張西望,關心著村里的驢和村外的兔,忙碌的螞蟻和離群的飛鳥,還有風中的落葉和地里的蟲子……他是實實在在的農(nóng)民的一分子。當他遠遠地回望這個村子的時候,他就成了“記載村莊歷史的活載體,隨便觸到哪兒,都有一段活生生的故事”。 就是這樣的鄉(xiāng)土散文集,為劉亮程帶來了巨大聲譽。
然而,劉亮程現(xiàn)在卻不再寫這樣的文字了。眼下,他寫起了小說,已經(jīng)寫了一半,年內(nèi)爭取出版。為什么不再寫散文,劉亮程解釋說還是和時代背景有關,自己思考的東西現(xiàn)在需要小說的那種廣度和架構去完成它,而不是一篇散文所能容納得了的。
語文教育應該從大自然開始
小時的劉亮程雖然貪玩,卻十分酷愛看書。但那時在鄉(xiāng)村,可看的書極少。他幽默地說:“那時,我主要是向我放的牛、向那些風中的塵土、向那只愛藏蛋的母雞學,我從它們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
“文學作品雖然對一個作家有重要的影響,但他們對我的影響,肯定不會有我家鄉(xiāng)的一場風對我的影響大,在我的寫作過程中,許多東西都影響過我,但最終影響我的肯定是這片土地,和我扎根其上的全部生活。” 這就是作家劉亮程。
劉亮程的認字,是從大自然開始的。他認為語文教育首先是大自然的教育。
“我是先看到大自然中的鳥兒,才學會了文字中的‘鳥’,進而認識了和鳥相關的事物。”劉亮程意味深長地說,“現(xiàn)在的語文教育,恰恰相反,是一種先入為主的教育,比如小學語文教育中的認字教育,都是從認字,到組詞造句,再到寫作文,一步一步來的,很規(guī)范,但正是這個規(guī)范在一步步的限制你。比如,現(xiàn)在小學語文課中的識字,它不是先讓你從大自然中去認識‘鳥’,而是從筆劃開始一筆一筆教你。可以說現(xiàn)在的學生認識世界都是從字詞開始的。這種教育實用性不錯,以后也看不出什么語言上的障礙,但從文學角度看,他從此就會離創(chuàng)新很遠,也缺乏一定的想象力,這也是我們的學校為什么很難培養(yǎng)出作家的原因之一。” 劉亮程認為孩子對語文的天性就是這樣慢慢泯滅的。“人生啟蒙時,貴在認識生活,能自由地、開放地運用語言文字,而不是被人安排地生活。”
因為劉亮程還有其它的事情要辦,我們的采訪不能進行太久,就只好和他告辭。在回來的路上,我不禁想,現(xiàn)在的劉亮程已經(jīng)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那些鄉(xiāng)下的事情,那些留給他太多的愛與憂傷,神秘與痛苦,那一堆土、一棵樹、一墩蒿草、半截土墻……這些現(xiàn)在并不是天天能見到的朋友,在他今后的小說中,還會以什么方式來挽留?但我相信,如他所說的,一個作家的寫作其實年紀可以再晚一些,從50或60歲開始,因為那時候一個人經(jīng)過一生,然后坐下來寫出的東西更美。想必他的鄉(xiāng)村小說會更讓我們著迷,我們真心地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