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在我眼中,爺爺的手掌充滿了神秘色彩。說起來,我們家算是武術世家。據說,我的曾祖父是鏢師,做過上海青紅幫杜月笙的義師傅,從此江湖上行鏢一路順風。爺爺雖然沒有繼承上代的輝煌,但是一直是遠近聞名的太極拳師傅。
爺爺的手掌紅潤如朱砂,那時我正迷武俠小說,就認定爺爺一定有一手好掌法,在一次小手術的時候,我這個幻想得到了“證實”。
做完手術,我創口疼痛一直哭。爺爺來了,告訴我他要為我發功。只見他在空中虛晃幾下,念叨幾句,奇怪,我忽然感覺不疼了。他又輕輕撫摩我的背,喃喃自語:“出來出來……”我忽然“豁然開朗”,不再便秘了!真是神了。后來,爺爺手掌越來越神奇:他能隔空取花香,打牌時總能貓膩到想要的牌,排隊時能發功讓人們提高“效率”……
從此我以為爺爺是奇人。時間久了知道那都是爺爺的小把戲。
那時,我對爺爺闊大的手掌愛不釋手。抗戰時期,爺爺帶著奶奶順長江而下,一路劫難;建國后,爺爺成了工程兵,帶著奶奶走遍天涯海角。退休了,他就每天早晨穿著一身白色的綢褲褂,拿著一把長劍,在公園里劍氣縱橫,鐵掌翻飛。
小時候,每次見到爺爺,他那張大手掌里,總藏著許多好吃的。一次他買了一大袋黃橋燒餅,因為太好吃,我撐得差點背過氣去,他只好拉著我在操場繞圈,直到深夜。
到了北京后,很少和爺爺握手了,但是我總難以忘懷爺爺在街上遇到任何一個人都像紅四軍和紅二軍會師時那么充滿激情。此后,我和上千人握過手,卻從來沒有一次像他那么熱情洋溢,充滿了真誠。
爺爺的手很早就開始顫抖了,可是他還堅持給我寫信,信中總是古詩——他認為我是文人,總要跟我探討一些文學問題。信上的字顫抖著,但卻整齊,我知道他寫得艱難。那張曾充滿神奇魔力的手,開始笨拙,開始不聽控制,每個字都需要一番努力才能寫出……
去年,他來北京后,堅持要給我們演示太極拳,特地換上白綢衣褲,在DV面前舞蹈,然后他把幾個兄弟姐妹召集起來,一個大家族上百人一起聚會,他在宴席上,舉著詩稿,顫抖著手念著。
然后,我們知道他得了腎癌,80歲的他做了割除左腎的手術。出院的時候,我一路把他推回家。我看不到他的臉,只看見他的手掌攤在膝蓋上,已經沒了血色,干枯瘦小。
化療副作用是常人難以忍受的,為了不產生抗藥性,他盡量拉長吃藥的時間。能扛就扛。為了不影響奶奶休息,自己執意單獨在一間屋子睡覺。半夜,我去看他,只見他用枕頭頂著腹部,埋著頭,一聲不響地坐在暗夜中,惟恐打擾了別人。
我悄悄走過去,輕輕撫摩著他的背。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天剛發亮時,爺爺又悄悄起身洗漱,他把稀疏的頭發梳了又梳,還噴了點兒發膠。然后他推開房門,走到街上。我問他做什么,他說:“我的大孫子要走了,我要買黃橋燒餅去。”他拉著我的手,一如每次我離開他時的每個早晨,他一定要拉著我去家附近的燒餅攤買幾個黃橋燒餅。
只是這次,他走得實在緩慢,就連拐杖落地的聲音都是那樣輕。路上遇到熟人,他還依然輕輕伸出手,聲音是虛弱的。那個被武林同行稱為神行太保的他,曾經日行兩百里,現在卻要拐杖了。
回到家,忽然發現院里被黑壓壓的麻雀占領了。只見他把口袋中金燦燦的小米,顫顫巍巍撒向天空,小麻雀飛舞起來,爭相啄食,樹枝上、晾衣繩上、窗戶欄上,三三兩兩,一伙一伙的鳴叫著。爺爺笑著,嘴里叨嘮著:別急,別急……
有心急的麻雀甚至跑到他手掌中吃,他輕輕摸著魯莽的小鳥的羽翅,顫抖著,但是充滿了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