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少想起父親來,每次打電話回去都是跟母親說話,往往是在掛電話的當口才順便問一下父親的情況。母親總是那句話,老樣子。
我和父親不親近,甚至在內心里排斥他,這大概是因為從小到大,我一直在父親的拳腳下生活。父親脾氣相當暴躁,常常把母親打得無處藏身,我在一邊哭喊著救命,等鄰居趕來,母親已經是遍體鱗傷了。我看著頭發凌亂,苦痛不堪的母親坐在地上不停地掉眼淚,心里恨死了那個把我生下來的男人。我天天吃很多飯,跑步上下學,我期盼著自己早日長大成人,身體和男人一樣健碩,我要保護母親。
我還是很小的時候,看父親的眼神里就多了躲避和仇恨,他吩咐我的事情我從來就沒有老老實實去做過,即使是怕了他的拳腳,勉強去做了,也絕對不會做好,不讓他如意。父親因此經常抄了木棍荊條皮鞭之類的東西狠命地追打我,我像一只兔子一樣繞著村子上躥下跳,還一邊高聲喊著:救命啊救命啊,打死人了!我這樣虛張聲勢,一方面是我真的害怕挨揍,另一方面我想讓村里人都知道父親的惡行,我時時處處都竭力地詆毀他在人們面前的形象。當人們都紛紛從屋子里走出來觀望,對他指指點點,甚至有長輩劈頭蓋臉地罵他一頓的時候,我心里強烈涌起了報復的快感。
等我稍大一些時,父親似乎打我比以前更厲害了,我考了低分打,丟了書包打,忘記了鎖門打,甚至我掉了米粒他也要把我狠狠地揍上一頓。那時候,我常常青紫著胳膊,拐著腿腳去學校,班里的孩子都知道我在家經常挨打,他們不但沒有絲毫同情的意思,有些男同學還經常在半路上攔截我,問我要東西,如若不從就打我。我五年級的時候,因為不堪忍受男同學的欺負輟學了。
我輟學的那段時間,父親表現得格外的好,不但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甚至連臉色也沒有給我看過,我想他終于滿意了,我輟學在家可以不用花他的錢,還能給他干活了。
可是那些日子,父親一大早不是去地里干活,而是坐在村口的公路邊等待一個人,那個人是我的數學老師,數學老師去學校必經我們村口。終于有一天,他把數學老師等到了,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抖著手從上衣的口袋里摸兩毛錢一盒的煙,往數學老師手里遞。他滿臉堆笑地請求數學老師把我帶回學校去。我在一邊看著,滿臉的鄙夷,我不相信他是在為我好。我想,他或許是可憐我沒上完的半學期的學費。
等我和我姐姐同時考上鎮里的中學時,我父親全部的積蓄只能讓一個人上學。他甚至抓了玉米讓我和我姐姐猜他手里準確的粒數。姐姐一個勁地哭,我憤憤地甩門而去。待開學的日子,父親把院子里的幾棵大樹都賣掉了。剛好湊夠了我們兩個的學費。這是父親惟一讓我對他些許好感的地方。
但這好,終究抵不過他對我的壞。他依然是繼續打我的母親,繼續打我。
在我16歲那年,他因為一件極小的事情就把正在做早飯的我一腳踹到了門外,
揪著我的頭發往樹上撞,我有大半天的時間頭昏腦漲,眼睛也分不清東西,我像個潑婦似的用村子里最難聽的話罵他,直到我的嬸子把我拖到她的家里,教訓我長著腿腳不會跑啊,在那里傻子一樣等著挨打?
我終究沒上高中,甚至連中考都沒有參加,我把這一切歸罪于父親,我說,不是你經常打罵我,我學習能到這一步嗎?我上不了學,沒有好的前途、沒有好的未來,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毀了我一輩子!父親聽到這話,脾氣立刻就上來了。他騰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舉起正在吃飯的碗,狠狠地往地上扔去。他想找東西打我,但他沒能做到,他身子打了一個趔趄,握著荊條的手一個勁地抖。我得意地笑了:老天有眼,遭報應了吧。父親在那一刻臉色鐵青。
我和父親的斗爭從來沒有結束過。4年前,他歡天喜地地為我定下了一門婚事,但是我卻氣憤地一口回絕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的這種霸道蠻橫。憤恨難平下,我跑到河南許昌去打工。那段時間,我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音訊全無。他輾轉找到我的幾個同學,求到了我的聯系地址,寫了一封信過來,信很短,一頁都沒有滿,寥寥幾句話字跡還很潦草,像是手抖得厲害。信的大意是,他脾氣不好,不應該那么打我,特別是應該意識到我已經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都快要嫁人了。一提嫁人,我的火氣又上來了,他就是看上那個男孩子的大哥在鎮上當鎮長,想高攀人家,早早地把我嫁出去。我撕了他的信,有同事關心地問我:你爸爸寫來的信?我跟他們說,我沒有爸爸。
沒過多久,我打電話給母親的時候,母親說,你爸好像有問題了。我沒好氣地說,讓他去死。我母親說,他走路走不穩了,走一步探一步,好像失去重心一樣,他的手也不聽使喚了,端著碗都顫顫的,用筷子都夾不住菜……我說,媽,他打你打得還少嗎,你還沒有受夠嗎,你還那么關心他,我倒恨不得他死。母親在電話那端隱忍著哭,說,不管怎么著,他還是你爸爸啊。我說,在我心里有爸爸倒不如沒有爸爸。這像一句詛咒似的,逐漸應驗了。
父親逐漸地失去了他的強悍,他不停地抖,他沒有告訴我們任何人他身體有什么不適。我母親問起來的時候,他只說,老了,手腳不聽使喚了。而那個時候,他才剛50歲。
直到后來,他身體越來越差的時候,我母親哭著罵他:你腦子有毛病還是三歲小孩,你身體哪兒有毛病自己沒感覺啊,怎么不早說,你是想把孩子們拖累死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老了老了還做這個缺德事!他也只是笑,傻呵呵地笑,看上去卻是我從沒見過的慈祥。我在那一刻有了少有的挫敗感,我以為他會勃然大怒,甚至會打我的母親,繼而是打我。可是他一動也沒動,就是一個勁地傻笑。
我一直不愿回到那個家,不愿看到他。我不停地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外一個城市,做著一份比一份辛苦的工作。但我從不告訴他們我的處境,我的幸福不與他們分享,我的痛苦也不用他們操心,我是那樣決絕地離開他們。
結婚的時候,我帶著丈夫回到老家。父親走路已經很不穩當了。但看得出他很高興,他不停地招呼我的丈夫吃喝。丈夫說,跟我們一起到城里住上些日子吧。他高興得跟孩子一樣,笑著說,去不成了,走路不方便了,閨女是不喜歡我了。我接過他的話說,我壓根兒就沒喜歡過你。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意思表達清楚,他說,他知道我心里有他,就像他經常打我,他心里也有我一樣。盡管這樣并不合乎愛的邏輯,但父親說出了心里話,也說出了我的心聲。
一別就是3年,在我的女兒3歲的時候,我迫于哥哥和姐姐的憤慨,迫于對母親的想念,帶著女兒回到家里。我再次見到父親的時候,他比以前胖了很多,頭發已經花白了,他手里握著一根木棍坐在椅子里遠遠地沖著我笑,我說,怎么,你還想打我嗎?他還只是笑,嘴唇哆嗦著說,不打了。我說,那是你打不動了。他的神色一下子就黯然了。
我在家的那半個月中,他沒有發過一次脾氣。母親很是欣慰地跟我說,我沒回來之前他脾氣很大,把她端給他的飯菜都扔在地上,倔強地不讓母親給他洗澡,盡說他到了這樣的境地,母親應該很高興,說母親從嫁給他那天起就盼著這一天呢,她終于可以松口氣了。母親是哭笑不得。我并不怎么和父親說話,往往到吃飯的時候把飯菜端到他跟前做罷。我的女兒叫他姥爺,會把自己心愛的零食遞到他手里讓他吃,會坐在他面前給他講大灰狼和小白兔,唐老鴨和米老鼠,會唱兒歌給他聽。甚至會難過地對我說,媽媽,姥爺走不了路了,話也說不清楚,他真可憐,你別對他發脾氣了好不好?
到如今,我又是一年沒有回去了。五一假期,我嫌火車太擁擠;6月的時候,我嫌天氣太熱,我想等十一涼快了再回去。可是,父親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哥哥昨天晚上打來電話,要我趕緊安排手里的工作,趁父親在的時候,大家都回去看看他。哥哥說,父親躺在床上動不了,大小便失禁,身體的部件都失去了應有的功能,不知道還能活幾天,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剩下的日子里我能陪在身邊。我在電話里號啕痛哭,我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可是我總沒想到會來得那么快,我以為父親還是那個強悍霸道、脾氣暴躁的男人,可現在他老了。他終于老下去的時候,我才知道,那么長的歲月里,我沒記住他的好,只記住了他的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