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人們的欲望、需求、理想都達到高度一致的社會脫身而出,馬爾庫塞的確有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智者風范。他站在絕對的理論山巔俯視,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第二向度”的消失痛心疾首。所謂的“第二向度”,“就是否定性思維和批判性原則,即把現存的世界同哲學所揭示的真實世界相對照的習慣”①。馬爾庫塞認為,“這一向度的代表人物,不是宗教、精神和道德的英雄(他們通常支持既定秩序),而是象藝術家、妓女、大罪犯和流浪漢、武士、造反詩人、惡魔、蠢漢這樣的破壞性人物 —— 他們不靠工資生活,至少不按有秩序的規范生活”②。雖然把包括作家在內的藝術家和妓女、罪犯當成同事相提并論多少有些唐突,但他仍舊提供了一種思考問題的入口。對現實生活中被遮蔽、被壓抑的感性經驗和可能向度的拯救和挽留,使之浮出社會無意識的黑暗地表,重見天日,始終是眾多作家有意無意間選擇的方向。盡管如此,當血腥、兇殺、暴力這樣一批被長久忽視的概念被選中為某一向度的代言,并以毫不遮掩的感性文學姿態呈現于人們面前時,多少仍有些令人不適和困惑。一些作家樂此不疲地在文本中精心刻畫血淋淋的細節:對于殘忍、酷刑、死亡,余華似乎有著偏執狂似的信仰和不計后果的冷漠激情,他經常不動聲色地講述著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九八六年”中一個曾做過中學歷史老師的瘋子,在自己的身上實施各種酷刑,“鋼鋸鋸在了鼻骨上,發出沙沙的輕微的摩擦聲……”③ 莫言在《紅高粱》中寫了剝人皮,在《檀香刑》中則繪聲繪色地描繪了一系列古老而殘忍的刑罰:凌遲、腰斬、檀香刑。如此等等。暴力和血腥在文學中已經不是一個充滿忌諱的禁區,讀者也不再視之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否可以因此認為,暴力、血腥的生活即馬爾庫塞所謂的“第二向度”呢?很明顯,這和人類趨善避惡的常理違悖。哲學的準則所揭示的真實生活中首先要排除的恰恰就是這些殘忍的因素。
如果不拘泥于馬爾庫塞關于“單向度”和“第二向度”的兩極劃分,而對經驗性生活和文學作多元化的理解,再考慮到經驗性生活的非彩排性質,即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個體無法再次嘗試其他的生命方式,也無法使之完美之后重新來過,因此人類不能去躬身經歷而只能想象其他的生活可能。而文學就是這種想象的一種方式,血腥和暴力就是這種想象的多元化結果之一。血腥和暴力,在文明社會中一直被視為社會問題而竭力排斥,但是這只是力圖生活于理想秩序中的人們的現實問題之一,實際上,一個更大的生存境遇的形而上問題,從未停止對人類思想和心靈的糾纏與折磨?!白晕业呐既恍浴?、“永恒回歸”是尼采經常和哲學家們討論的話題。“我”作為個體,“不再是數千次啟示中的一次,而是一個偶然的時刻,其偶然性引發出整個系列的必然和整體的回歸”④?!皳Q個角度來看,西方的哲學傳統認為某人成功的一生全系于它沖出受時間、表象和個人執念所限制的世界,進入了貫穿著永恒的真理的另一個世界。尼采的見解則與此大相徑庭……他認為一個成功的人生正是在于它逃脫了對它的存在的偶然性所做的因襲的描述,并且找到新的描述方法?!?sup>⑤而生活實際中對這種新的“描述方法”的追尋并非易事,主流意識形態永遠期望一種總動員的生活,處于流行定義和時髦觀念中的人們,往往不知不覺間互相復制,對于高高在上的他者對自己的描述點頭稱是,不假思索地甘為某些預定法則的忠實執行者。對偶然性自我的主宰權幾乎都被剝奪殆盡。相對于生存偶然性的無奈,文學卻是一個大為自由的領域,虛構的力量釋放出自由的虛擬空間,不同的嘗試成為可能,這是人類豐富想象力對其生存境遇的安慰和彌補。文學成為生活的實驗室和彩排舞臺,失誤、沖動、莽撞、誤會不再是決定性和令人遺憾的力量,失去的可以重得,有缺陷的可以完美化,弱者可以獲得寵幸的機遇,強者可獲得表演的飛地。較之普通人,一些敏感地關注著人類生存境遇和人性張弛的作家,在這一空間內的閃轉騰挪更加得心應手。這種對未知可能性的創造性探索所存在的前提是:對善與惡、文明與野蠻、道德與非道德等對立因素進行重新理解和定義,進而取消它們之間傳統對抗性,最終對人和人性做出不再簡單化的理解,即高度、進步、境界這樣積極性明顯的課題未必永遠是人類在所有領域都不懈追求和仰望的理想國。在物質和技術領域,由于人類探索的有形成果的可積累性和歷代傳承性,這種進步向上的趨勢比較明顯。歷史事實已經證明當今的科學技術較之古代的優越程度。相對于這種天壤之別的差異,當今的人類道德和古代人道德水平之間的差異就微小得可憐,道德進步幅度的微小讓人困惑。人類道德的發展史并非是一個經積累疊加不斷向上的過程。如果是,這個進步過程中速度驚人的緩慢,這無疑是對萬物靈長之人類的一個莫大諷刺:技術的進步只是滿足了其需求,助長了其欲望,其道德水準卻步履沉重地徘徊于此岸生活。人類道德之路的艱難、曲折甚至后退,折射出人性的復雜和道德財富作為無形資產歷代傳承的困難?!叭祟悺辈⒉皇切袆右庵菊R劃一的一群,其中某些個體產生強烈的下降和墮落的欲望,并將之作為道德可能的方向加以嘗試。當代文學中血腥和暴力的匯集反映出這種嘗試的極端性質,個體用身體來實踐這種可能的危險性顯而易見,而文學作為一種假定真實的虛構手段為這種嘗試提供了理想場所和保護機制。
這僅僅是血腥、暴力在當代文學中占據一席之地的緣由之一。另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無論血腥、兇殺,還是暴力達到何等殘忍程度,其固定的賓語永遠都是人類的肉身。不知從何時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樣的祖訓被拋棄一旁,活生生帶體溫的血肉之軀成為文學之箭的鏢靶?!吧眢w”在文學中逐漸成為一個顯赫的概念,“私人寫作”、“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文學手指的觸摸每況愈“下”,愈發接近身體容忍度的極限,血腥和暴力僅僅是其中的先鋒性動作之一。對身體的暴露和暴力,中國的傳統文學中曾是重兵把守的禁區,是引發道德家恐慌的震源。傳統的禮教冰冷地拒絕和壓制一切試圖接近這一禁區的努力。千年窒息積淀而成的集體無意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中國文學的一個無形牢籠,在其內部則孕育著伺機破門而出的強大欲望和能量。一些作家作為社會的良知,面對歷史滄桑中個體命運和生存的不自由狀況,發出咄咄逼人的追問和意味深長的嘆息。他們在這個牢籠中左沖右突,尋找瓦解這一桎梏的線索。隨著社會文明的開放和文學史領域的解禁,這些作家迅速發現了血腥和暴力這條縫隙中透進來的誘人光亮,作家們對血腥場面的關注,表明了他們內心喜極欲狂和迫不及待的程度。以中規中矩的常規敘述難以令人滿意地釋放頃刻間爆發的激情。另一方面,雖然有知識分子們的大聲疾呼,個體的被忽視或被異化的處境并無大的改觀。和風細雨的訴求失效之后,一些作家對這種無結果的努力失去了耐力和信心。暴力、血腥等極端場面的展示成為絕望之后的佯做狂態。這不僅是作家個人的情感宣泄,是一種以虐待身體的方式來為個體爭取生存空間的無奈姿態,也是對人性可能向度的思索,對人的生存中缺席向度的急切呼喚。這種振聾發聵的聲音試圖烘托出另一種存在的背影:在主流文學和經典文化總動員般的歷史之外,還涌動著一股向下墮落的欲望暗流,污穢、殘暴、私刑和血充斥其間。于是圍繞著身體,一批文本在與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相反的路上孤軍深入,逐漸顯出成為另一極端的跡象:對形而下的目前事物的垂青,對人的真實的歷史境遇的質詢。
從接受的角度看,這類文本的出現并得到認可,表明了文學史不斷解除各種禁忌的胸襟和氣度,人類以文學的方式嘗試各種極限的努力被承認。飛揚跋扈的暴力寫真得到文學的容忍與默許,更大的歷史背景是,現實生活中的暴力、血腥以種種形式對讀者接受心理的長期熏染和規訓?,F代工業社會的一個重大現象,便是電子傳媒系統的崛起。廣播、電視、電影、電子網絡的日新月異對現代文化、現代文明產生令人無法預料的沖擊。暴力、血腥事件因其刺激、驚險,時而作為一種噱頭迎合了現代人平靜生活之外的獵奇需求,傳媒的便利和相對自由,為這種有驚無險的生活調劑品提供了全方位的進駐角度。警匪片中的激烈槍戰,武俠劇中的神功對決,恐怖片中的鮮血淋漓,甚至連愛國影片中也充斥了敵我雙方不共戴天的廝殺。暴力流血以一種似乎安全無憂的方式,在遠離我們實際的虛擬影像空間內鋪天蓋地,甚至于連最忠實的文學讀者也無法避免這種彌漫氛圍的長期浸染。長期的耳濡目染可能取消人們對暴力行為的本能抵制,進而規訓出一種態度平和的接受心理。如果這么說是夸大了傳媒的單向灌輸作用而忽視了接受群體的能動性和個體區別,那么媒體力量至少淡化了暴力的兇殘本質,從而打造成一個可供愉悅身心的血色寓言。因此當血腥、暴力以文字符號的方式出現在文學領域時,這一寓言溫床的熱量迅速融化了讀者和暴力之間的原有距離。當然這種規訓也不是絕對的,仍然有人會對身體受虐故事感到不適,對作家津津有味地享受暴力產生疑問和厭煩。很大程度上,較之影視傳媒,文學利用文字符號減緩了講述的速度,從而延長了讀者要去容忍的時間,加大了對其心理、生理刺激的力度。對于讀者和文學史而言,這已經不再是也不該是一個太大的挑戰。
【注釋】
①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張峰譯,重慶出版社1988年月日12月第1版,《中譯者序》,第3頁。
②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張峰譯,50頁,重慶出版社1988年月日12月第1版。
③ 余華:《一九八七年》、《現實一種》,151—152頁,新世界出版社1999年版。
④[法]皮埃爾·克羅索夫斯基:《尼采體驗的永恒回歸》,《尼采的幽靈——西方后現代語境中的尼采》,20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
⑤ [美]理查德·羅蒂:《自我的偶然性》,《尼采的幽靈——西方后現代語境中的尼采》,431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