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間一良先生仙逝已經三載了。三年前的10月23日,先生在睡夢中平靜地走了。每逢秋日掃墓,都想為先生寫些什么,雖自慚筆拙,但所記念的人情本色,或者是不需要怎樣去修飾的吧,就像先生此時棲身的簡樸墓碑。
最早見到先生是在中山大學的校園里。1988年5月26日去旁聽歷史系主辦的紀念陳寅恪先生的研討會時,在會場外迎面碰到兩位樸實的長者,向旁邊歷史系的學生一打聽,知道其中一位是季羨林先生,另一位是著名歷史學家周一良,就上前請二位先生簽名,一良先生簽完名又寫上了“學精于勤”四字。由于孤陋寡聞,只聽說先生曾經是“文革”期間著名的“梁效”的主筆,而對于先生的學術成就則一無所知,因此著名到什么程度也就沒有概念了。
后來因為姜伯勤教授的引見,得以結識廣東古籍版本學家可居室主人王貴臣先生,開始學習古籍版本知識。在與可居先生的交往過程中,對一良先生的學識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一次,可居先生提出帶我去見見一良先生,這對任何一個慕學的青年來說都是深感榮幸的事,便欣然隨同前去拜訪。記得當時先生已經坐上了輪椅,衣著也極盡素樸,但你依然會被他身上一種難以名狀的儒雅與高貴所征服。
隨著與先生交往的逐漸加深,遂萌生了請先生寫點東西的念頭。當我惴惴不安地想請先生寫篇《觀雪齋記》(觀雪齋是我的書齋號)時,先生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由于先生無法執筆,征得劉宗漢先生的同意,由周先生口述、劉先生筆錄整理成文,從而留下了一份與先生忘年交情的珍貴紀念。在一良先生去世后,劉宗漢先生曾撰聯:“治史闡幽微,《札記》直追金明館;忘年承眷愛,遺文長誦《觀雪齋》。”下聯即指此事。
由于自己的興趣主要集中在清及近代史部分,與先生的學術研究領域相距甚遠,不想這反倒在無意中少了刻意的迎合與敬畏的拘束,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并有幸成了先生晚年幾次交往、活動的見證人。
晚年與啟功友誼的彌和
聽師長輩們說過,一良先生曾經是“文革”中紅極一時的“梁效”寫作班子的重要成員。后來閱讀先生所著《畢竟是書生》一書時了解到,先生與啟老因“無恥之尤”字條而積怨,幾十年不再往來。據書中回憶,因梁效問題受審查后不久,1976年11月下旬,先生在抽屜中發現一封家人拆開后藏起來的信,上款稱“周一良道兄”,下署“一個老朋友”。一張信紙只有毛筆繁體四個大字:“無恥之尤”。先生從繁體字和“道兄”的稱謂,推測是一位老先生。若干年后,魏建功先生已去世,其公子魏至告訴先生,當年魏老也曾接到類似的匿名信,署名相同,信的內容也只有五個大字:“迷信武則天”。魏氏父子做了一番調查研究,比對了字跡,推斷為啟功改變字體所寫。魏老異常氣憤,一怒之下,把啟功為其所作之畫一撕了之。自此一良先生中斷了與啟功的交往。
鮮為人知的是,在一良先生去世前,兩位老人其實已經消融了芥蒂,彌和了友誼,我有幸見證了二老晚年這段往來的恢復。
周一良與啟功先生都是我非常敬重而且對我關愛倍至的前輩,聽聞他們之間的心結不禁心情沉重,傳聞與自己所感知的啟老之為人行事相距甚遠,故而大惑不解。一次與和啟先生稔熟的劉宗漢先生談及此事,宗漢先生很肯定地認為:“啟先生比較通達,能夠諒解一良先生的苦衷,寫字條的可能性極小。”并告訴我:“在馮友蘭去世后,曾聽啟先生說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上面讓你做,誰敢不做。讓誰參加‘梁效’,誰敢不參加。啟先生雖然曾經被劃為‘右派’,但這么多年來,從未聽到他抱怨過‘反右’運動,先生把事情已經參透了。”馮氏是“梁效”的最重要的成員,無論輩份和影響都要比一良先生大,對這樣的人物啟功先生尚且都能理解,何況于周一良?我也對啟先生的摯友周紹良先生提到過這件事,紹良先生非常肯定地對我說,這封信決不可能是啟先生寫的。回想與啟功先生長期的交往,對其人品、為人處世態度有一些了解,更深信他不可能寫這種信,從而產生了找個機會消除兩位老先生的誤會的想法。
1999年底的某個星期一的上午,去看望一良先生,先生送了我他的新著《畢竟是書生》。我見先生情緒很好,就鼓足勇氣直言書中所提到“無恥之尤”字條乃啟功所寫(書中雖名之為“一位書法大師”,但圈內人大多知道即指啟功)的說法似乎有失武斷,那封匿名信應該不是啟先生寫的。隨即將自己的感覺以及宗漢、紹良先生等人的同感一并告訴了一良先生。或許是根本沒有想到突然有人會提及這個封閉了近三十年的敏感話題的緣故,先生沉默了幾分鐘,逐漸顯現出了激動的神情。我生怕丟掉稍縱即逝的機會,不等先生言語,就緊接著說:“星期三我要去啟功先生家,不知有什么事情沒有?”先生馬上轉動輪椅從身后拿過一本自著的《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因為患有帕金森病,右手已經嚴重變形,無法執筆,就用左手費力地寫上“元白先生正一良呈”,對我說:“請你幫我轉給啟先生。”此時先生好像如釋重負,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容。我緊繃著的神經也終于松弛了下來,現在想起,那一刻的情景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周三去拜望啟先生,一進門就對迎面而來的啟先生說:“周先生讓我給您帶本書過來。”啟先生慈祥地笑著,很平靜。這時我才感覺因有些激動沒有說清楚:周紹良先生與啟先生感情至深、來往密切,我又常去紹良先生家,啟先生可能理解成是周紹良先生送的書。因此馬上補充了一句:“是一良先生。”先生的笑容似乎凝固了,驚訝地望著我。我趕忙扶先生坐下,將情況詳細地介紹了一遍。聽完后,先生異常激動,拱手作揖地連連說“功德無量!功德無量!”在我將書遞給啟先生時,他更是無法平靜,表示對一良先生當時的做法能夠理解,說:“周家與我家乃世交,紹良先生與我也是好朋友。我也有本書送給一良先生,請你轉給他。”隨即拿出一冊《啟功叢稿》的“詩詞卷”。對我說:“一良先生字太初,是吧?”聽我確認后,同樣認真地寫上了“太初先生指正啟功”。當時啟先生正遭遇青光眼和白內障之疾病,視物很困難,已經不再寫字。而在簽完字的一瞬間,啟先生雙目的神采如同他的微笑一樣燦爛。
看到啟先生回贈的著作時,一良先生也笑得像個孩子似的。正如他針對匿名信一事所說過的:“不管魏氏父子推斷是否正確,我對此公之正義感以及勇于表達的激情始終還是表示欽敬的。”我想,紙條是誰寫的已經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兩位耄耋老人能夠摒棄前嫌,重修舊好,要知道啟功先生當時已經是米壽老人,一良先生也已經年逾八七了。
在此之前,一良先生曾買了許多日本產的色紙請當代的著名學者題詞,在請教何茲全先生,北師大還有哪些先生愿意給人寫字時,得到答復說鐘(敬文)老、啟(功)老不大能夠寫,因此也就作罷。今次看到啟先生在書上題的字仍很精神,遂再次萌生了請啟先生題字的想法:“哪怕只寫一兩個字也可以,表示啟先生不再介意原來的誤解了。”望著先生那熱切的期待,我就向先生要了一張色紙,答應去請啟先生寫。我很快將一良先生的請求告訴啟先生,不到一個星期便接到啟先生的電話,說字寫好了讓我去取。先生在正反兩面都寫了。記得一面題詩為《題畫白蓮》:
白露橫江曉月孤,篷窗斷夢醒來初。
荷香十里清難寫,昨夜沉吟記已無。
去一良先生家送回啟先生的字時,一良先生對我說,十幾歲時在給董太沖先生寫扇面時,見到過啟先生給董太沖寫的扇面,那時就知道了啟先生。
不久去啟先生家,先生拿出一個信封送給我,是一良先生寄來的,內中夾有一篇打印的文章,即后來收入一良先生自選集《郊叟曝言》中的《〈畢竟是書生〉一書中的誤排、誤記和誤會》。
二老冰釋的進程超出了我的想象,其實恩怨有時只在一念,若有寬大亮堂的心地,是是非非又何需一一數落。幾番來往,幾番感慨,總覺得該為兩位老人的晚年情誼留個紀念,想到自己藏有一部《敦煌變文集》,可能是兩位先生唯一合作編輯的著作,與一良先生談起自己的想法,先生立時答應了下來并提出啟先生年長,又學高一籌,應先請他題字,言語間充滿著真誠的尊敬。啟先生在書上提筆寫下“拙校數篇奉求經國先生教正 啟功二千年二月十八日”,一良先生隨后用左手緊鄰“啟功”二字左面略低處簽上“周一良”三字。數年來寓目中不乏隋唐寫經、名公翰墨,也不乏宋槧元刻、黃批顧校,但似乎都無法與這本普通的卻又極富紀念意義的新刊本相媲美,都不如它在我心目中所占據的分量重,因為它是兩位我所尊敬的師長友誼彌合的重要見證。
先生與《四皓新詠》
“梁效”的經歷,是先生一生中極為重要的一個階段,輝煌、屈辱、爭議、坎坷交織在一起,與先生的后半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由于披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外人對于“梁效”有著各種各樣的臆測和傳聞,不要說今人,就是經歷過“文革”的人,絕大多數也僅是聽說過,對實情并不了解。也正是因為有著這種好奇,在與先生的閑聊中、在閱讀當事人的回憶文章時特別留意了這方面的內容,這里有必要先簡單介紹一下自己所了解到的“梁效”的一些情況。
1973年10月,為了收集和整理林彪尊孔的材料,根據毛澤東主席的提議,由清華大學黨委書記遲群、黨委副書記謝靜宜組織成立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批林批孔材料小組”,北大的主要成員包括中文系教授魏建功、歷史系教授周一良、哲學系教授湯一介、歷史系教師范達人、青年教師徐琳及政工組干部龍協濤,著名哲學家馮友蘭被聘為“梁效”的顧問,以后林庚先生也被補充成為小組主要成員之一。不久小組更名為“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因小組常用“梁效”作為筆名,世人便一概以此為稱,小組的真實名字反而逐漸被人淡忘了。“梁效”成員均由黨組織選調而來,個人無任何選擇權。小組負責人為黨支部書記李家寬、副書記宋柏年及王世敏,周一良為支部委員。
不少人認為“梁效”是“四人幫”的寫作班子,其實不然。小組支部書記上面的直接領導為遲群、謝靜宜,謝直接向毛澤東匯報工作、接受指示。從黨的十大以后到1976年10月,“梁效”共發表了一百八十一篇文章,所發的文章經常刊登在頭版頭條,當時社會上廣泛流傳有“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說法。
因為這樣的背景,“梁效”成員大多曾風光一時。批林批孔前,一良先生撰寫的《關于柳宗元〈封建論〉》一文刊登于《北京日報》,獲得毛主席的贊賞,后又被轉載于《紅旗》雜志。著名的《諸葛亮與法家路線》一文也出自先生之手。作為“梁效”的重要成員,1974年在首都體育館周恩來總理主持召開的宣講《林彪與孔孟之道材料之一》大會上,湯一介與周一良擔任了主講。先生還當選為黨的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毛主席逝世后被列名治喪委員會,參加守靈。難怪曾出現先生擔任教育部部長的傳聞,傳聞雖欠缺根據,卻也可見先生當時炙手可熱的影響。正如一位“梁效”成員說過的那樣:當時的心情可以用“受寵若驚,感恩戴德”來形容。
“梁效”曾使周一良的名字紅極一時,但也正是“梁效”的經歷,在“四人幫”倒臺后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使先生又跌入了人生的低谷。連續不斷的政治審查接踵而至,同樣在當年萬人矚目下風光地宣講“批林批孔材料”的首都體育館,先生與其他“梁效”成員一道接受了同樣萬人矚目的批斗。在《畢竟是書生》一書中,先生這樣寫道:“‘四人幫’倒臺,萬眾歡騰,群情奮激,不少人形諸歌詠以表達鞭撻的心情。我輾轉讀到文學所舒蕪先生的《四皓新詠》,譴責梁效成員中的四名老教授———馮友蘭、魏建功、林庚、周一良。”“據云以后唐蘭、王利器先生皆有和《四皓新詠》之作,足窺當時人心大快、敵愾同仇的情景。”
當時舒蕪先生所做《四皓新詠》云:
貞元三策記當年,又見西宮侍講筵。莫信批儒反戈擊,棲棲南子是心傳。
詩人盲目爾盲心,白首終慚魯迅箴。一卷《離騷》進天后,翻成一曲雨鈴霖。
射影含沙罵孔丘,謗書筦鑰護奸謀。先生熟讀隋唐史,本紀何曾記武周?
進講唐詩侍黛螺,北京重唱老情歌。義山未脫挦扯厄,拉入申韓更奈何!
第三詠顯然即指一良先生。
曾經遍查《舒蕪文集》,并未發現收錄有《四皓新詠》。因與舒蕪先生較熟悉,故而向先生問及此事。據舒蕪先生說:《新詠》乃當時激于對“文革”的義憤所寫,被朋友傳頌到北大而流播開來,當時有多人應和。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發現所據傳聞與事實不盡符合,所以沒有收入文集中。近日紹良先生向我回憶補充了當時的一些情況:“梁效”被審查期間的一天,程千帆、舒蕪、周紹良在一起,程氏提議為“梁效”作首詩。舒蕪作詩較快,即成《四皓新詠》,程氏首先應和,隨后才出現很多人的應和。
一次與一良先生聊天時,問起先生為何放棄自己專長的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而轉向日本史的研究,先生很真誠地談到:解放后,受弢翁(先生的尊翁周叔弢)的影響,自己長期有一種負罪感,對家庭出身、美國留學、未能參加中國革命的經歷既悔又恨。思想上極力想要求進步,靠攏組織,所以無條件地接受了組織上的安排。
我想當時那代知識分子像先生這樣政治上極為幼稚的人恐怕為數不少,時過境遷,今人已經很難理解當時人的思想了。
一九八O年北大黨委明確宣布:“周一良等同志參加‘梁效’工作是由組織派去的;他們在‘梁效’期間犯有錯誤,寫過錯誤文章,應以當時的歷史條件來看待,進行解釋,他們個人是沒有責任的。”
我有幸與一良先生成了忘年之交,多次登門造訪,先生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口述文章,渾然不覺自己疾病纏身,仿佛靜心治學便是最難得的晚來清閑。
我知道先生還有很多的事情想做:他曾經想看看周馥老先生(先生的曾祖父)寫的《養生歌》,想為觀雪齋藏胡適書信寫題跋,想看到《周一良友朋往來書信集》的出版……這些未了的心愿是他身后的離離秋草,也是懷念他的人心中的一聲長嘆。我只能將這一篇瑣記作為在老人忌日前獻上的一朵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