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你第31層的小套公寓里。我住在你臥室窗臺上的玻璃瓶里。
忘記是怎么開始的,就這么開始吧。
你掀開被子,揉著惺忪的睡眼下床,穿上大大的棉拖鞋“踢踢踏踏”走到窗邊,伸出手“嘩”一下拉開淡藍色窗簾,絲質睡袍的袖口滑至肘處。你朝我笑,用食指輕輕敲擊玻璃瓶壁:“早。”轉身離開,換上得體的襯衫打上領帶,噴少許味道清淡的香水。然后走出房間。3分鐘后,你漱洗完畢。“嘶啦——”,煎一只蛋夾進切片面包里,你從微波爐里拿出熱好的牛奶,邊吃邊整理公文包。出門之前再次審視一下自己的發型,朝鏡子里的自己微笑一下。穿鞋,關門。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美好的一天就這么開始了。
早晨的陽光很好,清清亮亮,充滿了你的房間。你的房間就像你的臉一樣干凈。雪白的墻。淡黃色的松木書桌,筆記本電腦。CD架上的CD整齊排列。床頭放幾本小說散文。窗臺上,除了我,還有一盆姿態優雅的綠色植物。
你就是那種很有教養的男子。從你簡單的不藏一件贅物的房間可以看出你的品位。
我來這里37天,每天的清晨都是一樣。一樣的程序一樣的早餐一樣的利索連貫。一樣要在我眼前曲曲折折回蕩好久的微笑。是的,我不曾覺得有任何不妥。
第38天,第39天,會不會是平庸的日子……
這天夜里你回來得很晚。伴隨著一陣激烈的開鎖聲,濃重的酒味一下子在房間里撲騰開來。公文包被扔到地上,連鞋也沒來得及脫,或者說根本沒有那個意識了,你搖晃著走進房間,一下子倒在床上。你喝酒了。你喝醉了。我有一點吃驚,但隨即立刻恢復平靜。再有教養的男子也有喝醉的時候,這是一定的。
有那么一瞬間的呆滯,你的目光仿佛在凝視著黑暗。隨后我看見,一點透明的液體慢慢地從那呆滯中滲透出來。那是淚。你哭了。我有一點吃驚,但隨即立刻恢復平靜。是的,再有教養的男子也有失聲痛哭的時候,這是一定的。
眼淚,從你身體的最里面,一行行溢出來。里面太滿了,裝不下了。你閉著眼睛,緊緊地閉著,喉嚨里漸漸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好像嗚咽,又好像說著什么。你慢慢睜開眼睛,我在那深切的痛苦之中看到一個真實的你,前所未有的真實。
你掙扎著站起來,抹了一把鼻涕,領帶隨著你的步伐狼狽而松松垮垮地晃著。你茫然的目光在屋子里游蕩一圈,最終落在我的身上。你怔怔地站住,伸出微微發顫的手,捧起玻璃容器。“小優——”你喊我的名字,聲音干澀,“小優——”。你看著我,看我在水波絢麗的氧氣泡里擺動著尾巴,發出微弱的藍綠色熒光。你把臉貼在瓶壁上喊我的名字:“小優,小優——”我感受到你的溫度。“小優——小——”你泣不成聲。
忽然,你猛地放下瓶子沖出房間。外面響起了你嘔吐的聲音,一陣平息下去之后,又是更激烈的一陣。就在那一聲接一聲的嘔吐聲里,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里產生了眷戀的情感。莫名其妙,難道就因為目睹了你最狼狽的樣子?可是我真實地感到了那種力量,就在你抱住我的時候,哪怕你是無意識的,卻讓我覺得突然獲得了可以愛你的權力。
終于,一片靜默。你進來,已分不清滿臉縱橫著的是水還是淚。
你一頭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清晨依舊美好,當你睜開眼的一瞬間,我知道那個最有教養的你又全部回來了。仿佛組成你身體的碎片,從很遠的四面八方飛過來,又拼湊出了一個最正常的你。
周日,你不用上班。起床后你首先去洗澡。聽著“嘩嘩”的水聲,我有一點遺憾。為什么這么快就要沖洗去曾經哭泣的痕跡呢?果然當你從衛生間里出來的時候,已看不出昨夜在你身體上留下的任何傷痕,看不出一點不純凈的跡象,甚至你用白色毛巾擦頭發時手指的力度,每一下都幾乎是相等的。
隨后又是一樣的流程,不出門的日子你也習慣噴淡淡的香水。你對我笑:“早”。清澈的眸子里再找不到昨夜真切的靈魂。不過,沒關系,見過一次已經足夠。
你端一杯咖啡坐到書桌前,把CD放進音響,行云流水般的鋼琴曲頓時流淌在整個房間。你一邊喝咖啡一邊看一本紙張華麗的雜志,但無論是喝咖啡還是翻書頁,都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響。像是被書里的情節感染了,你偶爾會微笑,有時候,你也會用食指和拇指支住下巴,孩子氣地皺一皺眉頭。那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愛的神情。
下午,你將本來就夠整潔的房間又收拾了一遍,隨后開始擦玻璃。陽光下,透明的玻璃一點一點地變亮,我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我希望你能吹起輕快的口哨,來配合這一個明亮的午后,讓它變得完美。但我也知道,于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想起那一天,我還在那家禮品店的貨架上的那天。我已經厭倦到快要崩潰的那天。
受夠了被種種好奇的目光參觀,接受指指點點的日子。每個進店的人看到我都會說:“哇,好漂亮的禮品!”然后再被80元的標價嚇得咂著嘴走開。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是禮品?我是魚啊,我的名字是魚啊,萬千世界中的一種生物,怎么沒有人明白呢?無聊的日子。
我聽過那個古老的故事,美麗的人魚用聲音交換了愛情,卻又為愛情幻化成泡沫。其實,那總歸是好的。“平庸”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在不賜予你精彩頂峰的同時,甚至連一個慘烈的死亡也不肯施舍。
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見了你。你穿灰色的長風衣,進門的時候帶起一點氣流的漩
渦。你的眼睛抵著瓶壁,我在你清澈的眼波里游動。你對我笑著,那笑容轉瞬即逝。
然后,如我所料,你默默地付了錢,把我帶走。把我帶到你31層公寓的窗臺上。
……
柔軟的風吹進房間里,我發現你的手停住了,眼睛正呆呆地望向遠遠的地方。在那雙眼睛里,藏著一種不設防的憂傷。我也朝窗外看去,這是一個在橙色陽光照耀下的灰色城市。盲目的人群,如鏈的車隊,在馬路中間恐慌地搖著尾巴的小狗,從31層的高度望下去,一切都變得不真實。我忽然覺得只有這個房間才是真實的空間,這個房間就是一整個世界。
日子依舊按照流程走下去,平靜如水。只是我不再羨慕人魚公主。誰說平淡不是一種真實的幸福呢。
又是一個禮拜五,又要到周末了。周末你幾乎不怎么出門,想到又有兩天可以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快樂得快要融化成身邊的泡泡。六點半,你差不多要到家了,我耐心地等待著。
終于,我聽到鑰匙插進門孔的聲音,那細微的響動絮絮地撓著我的心。我慶幸自己所在的角度剛好可以望見大門,可以在第一時間看到你。門開了,我看見了你——還有一位長發的女子,正在融化的心情瞬時降溫凝固。
她穿淺駝色呢子裙,白襯衫外面罩一件斜紋寬格子毛線背心。長長的頭發聽話地伏在肩上,額發被一枚陶質發卡攏住,絲毫不亂。她將小手提袋擱在門口的玄關上,稍微側身,抬起小腿,將皮靴脫下,再整齊地排列好。換上拖鞋,站直,雙手把滑落下來的幾束長發重新歸攏到肩后,那動作,說不出的流暢和優雅。
“就是這里?”她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眼睛掃視了一圈,頑皮卻不張揚。“挺好的。”她又說,聲音好像清茶騰起的淡淡霧氣。
她走進房間里來,慢慢踱到窗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她將手掌貼在瓶壁上:“好可愛。”她的溫柔恐怕連我也要情不自禁動容,但那陌生的溫度卻讓我心慌。“是呀,是很可愛,你要是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好了。下個星期一,我幫你把它帶到你辦公室去好嗎?”一個更為陌生的聲音從更遠的地方傳來。我傻了。送,你是說“送”。那是他嗎?不是吧……是他嗎?是啊。但是……你到禮品店里默默地帶我離開,你在痛哭時抱著我的身體,你在每天清晨給我一個微笑,然后,因為一個女子的一句贊美,你說了一個字,“送”。在我花了整整五天才等來的最幸福的周末,你說“送”……呵,我該高興嗎,至少,她看上去和你如此相配。而我,只不過是一條魚。
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幸福在巔峰崩潰。撕扯的痛好像罌粟在心中炸裂著綻開。然后,紛紛揚揚的塵煙將眼睛覆蓋。黏著的苦澀,從中心散開,滲透進每一片鱗片。身體沉重得萬劫不復。那痛不是因為要離開。
我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我甚至沒有哭泣的權利。這一切,連俗氣的八點檔電視劇都構不成。因為,我是一條魚,是一個沒有資格去愛的生物。
夜晚降臨。
我不需要睡眠,我在暗夜里注視著你,你正在身邊的床上熟睡。你的臉上,躺著重重的平靜,喘息間呼出輕輕的寂寞。寂寞是容易泄露的心情,總有些什么能將其輕而易舉地從心底喚出。比如,細微卻真實的聲響,一些感觸,一些提醒你真實存在的物品,甚至空氣。就像此刻,我身體所發出的微弱藍光,正真實地提醒著這個黑暗空間寂寞的存在。
忘了是怎么開始,就那么開始了。
我是一條魚。是的,我的名字是魚。萬千世界中的一種生物,恰巧是魚。
我看著熟睡中的你,你的眸子在溫暖的眼皮下緩緩地轉動著,就像一個微微戰栗著的正在孵化的蛋。此時的你正在經歷一個怎樣的夢境呢?那是鳥語花香的世界。有刺眼的陽光和熱鬧的顏色。有喧鬧的聲響和強烈的節奏。有許多人,許多許多,許許多多。人,萬千世界中的一種生物,恰巧是人。那不是我的世界,那是一個沒有我的世界。一個世界里究竟有多少個世界呢。
又是一個清晨,你對我微笑。恍惚間,我以為生活可以繼續。
你漱洗,噴香水,吃早餐,沖咖啡,放音樂,翻雜志,你皺眉,微笑,被一旁你從不曾用心留意的我默默注視。
你開始擦玻璃,午后浮塵點點映出繁華陽光。
其實一切早已注定,早在我甘心而快樂地接受你給我的名字的時候,就已經承認了自己只不過是你生活的習慣,是你教養得以體現的載體。
然而我卻愛上了你。愛上了完美的你。愛上了完美的你的微小缺憾。留戀你在深夜酒醉后的脆弱,留戀你狼狽的眼淚。至少,我見過一個完整的你,一個最真實的你。
有風經過,你在發呆。
我閉上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挪動。又一陣風,我已經在窗臺的邊緣。
“再見了——”我睜開眼睛對你微笑。我看見你回過神來,驚恐地伸出雙手……
晚了。
氣流滑出華麗的尾音,我在急速下墜。一幕幕閃現,就像回光返照那樣:你哭了,你孩子氣地皺起眉頭,你用不設防的憂傷在第31層的公寓窗邊發呆……再見了。
我離溫暖越來越遠,我離真實越來越近。地面的一切迅速放大。
你漱洗,你噴香水,你吃早餐,你沖咖啡,你放音樂,你翻雜志,你皺眉,你微笑,你被一旁從不曾用心留意的我默默注視……砰!
瞬間靜止……
閃亮的碎片在灰色的城市地面開出一朵透明的花。
絢麗的液體流淌一地,我的身心正在靜靜地干涸。
你從樓道里走出來,我看到你慌張的樣子。呵,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一本讓你皺眉的雜志,做一片讓你發呆的風景。我的死亡,如果可以讓你跌落到平時絲嚴合縫的狀態以外,流露出心底的慌張,我感謝生命的賜予。
你跑過來捧起了我,可惜我的身體已感受不到你的溫度。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再見……
我死了。在我短暫的49天生命中,沒有人知道我是一條會愛會死的魚。
你緩緩地站起來,孩子氣地皺起眉頭。你說:“真糟糕,得趕緊再去找一條一樣的。”
(指導老師:陳耀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