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發現,很輕的一陣風,會吹走我們曾經那么在乎的事物——一部沒有看完的熱門連續劇、一件好看的衣服、一個游戲的秘密結局或是那個總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的微笑。
它們曾經幾乎占據了我生命的全部,但是現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像裊裊的煙,隨風而逝。
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總有些東西是不受時間影響而永遠鮮明的,那是些逝去的,卻永存于我心的一些片斷。
我想說的是我的長輩。忽然發現在匆忙的生活中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爺爺了,但觸景生情時,那些片斷卻如涌動的泉水般流出,又像鳥一樣在我腦海飛過,才讓我明白那些被隱藏了的情感與依賴。
只是不去想起,因為從未忘記。
爺爺總愛抱我,在我小的時候,爺爺會把我抱起來,舉得挺高,在空中轉一圈后,又輕輕將我放下。而至今也可以記得,被爺爺抱起時,院子的正上方藍色的天空與飛過的不知名的黑色小蟲。還有角落里那棵香椿樹盛開時彌漫的微微發苦的味道。
爺爺家住在老城區,在城市建設飛速發展的今天,這是我所知道的最后一片胡同了。而即使這樣它也被寬而明亮的大道,與燈紅酒綠的酒店所包圍了。還好,拐過那個路口,外面世界的喧囂就會消減許多,而毫無征兆地展現出一片祥和寧靜的氣氛。一排青灰色的磚墻,發出幽冷;凌亂的瓦房,上面長出有些生機的雜草;很多年紀很大的槐樹,爺爺常對我談起它們,似乎有些樹是爺爺小時候就有了的。到了現在,人已經白發蒼蒼,牽著孫子的時候,樹冠已經長得需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看見,而四散的枝葉也蔭綠了不僅一排老房。爺爺伸出手撫摸老樹的時候,枯瘦的手上的皺紋像極了干裂的樹干,再看爺爺的臉,我覺得是兩個被歲月改變了容貌的充滿智慧的朋友在對話。
世間萬物總是在以自己的規律生長著,我獨自看著那些老樹時,想起它們在過去幾十年所目睹過、所經歷過的、那些我只在課本上或黑白紀錄片上所看到的事情,樹卻如此親密的接觸過。也許它們曾經咒罵過、絕望過,但上上下下的沉浮之后,它們又舒展了枝干與樹葉,像長吁了一口氣。我仰望它們的時候,心中總會充滿敬意。
就像對我的爺爺。
古老的地方似乎總有一些滄桑的印記。看著那些剝落了紅漆的門框,邁過中間塌陷的木門檻,躲過門口一對石獅子,與坐在小板凳上洗青菜的大媽打過招呼,一只白色的貓看見我,認生,很快地爬到樹上,又躥到房頂,然后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以勝利者的姿態。再就可以看到前面那口棕色、有一半埋在地下的大缸,缸里總是盛滿了清冽的水,輕輕拂去落在水面的樹葉,就總能看到爺爺讀書的身影。
爺爺有很多書,小時候常常在爺爺的書房里流連忘返,喜歡那些書散發出的潮濕的、淡淡的清香。
夕陽西下的時候,那些厚的書們,會被鍍上一層金色的邊,與陰影處的黑色結合,那種奇異的色彩啊,你沒有見過,不會明白。那是智慧與時間的結合。
很多年后我翻閱一個叫幾米的人寫的書的時候,我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那本“地下鐵”的某一頁上,那金黃色的陽光,那些高的書柜,一個小男孩。一切與我的記憶中的那一頁是那么契合,那么相似。我不禁抱怨那個叫幾米的人描繪了我的印象,又讓更多的人分享了我的回憶和內心的秘密。
一生具有傳奇色彩的愛新覺羅·溥儀在滿洲國隆重而又有些荒唐的典禮上登基時,我敬愛的爺爺正在過著白天念書,放學后放羊的生活,那時他還沒到北京。
當溥儀結束了那不自在的生活,又經過忐忑不安的幾年前蘇聯囚犯,最終回到北京時,爺爺已經在北京一所中學教書,并有了自己的家庭。雖然還沒有我的爸爸,但爸爸的哥哥,卻已經穿著舊而干凈的衣服,開始每天上學的日子。
之所以贅述了這樣一段是因為溥儀回到北京之后,就住在了爺爺家這一片,在那胡同的盡頭,那間并不起眼的大平房,拂去了光環并淡出了近代史的悲劇之后,溥儀安靜地住在這里,不是皇帝了,只是一個老人。
據說我的大爺,比爸爸大十歲的哥哥,曾經幫溥儀跑過腿,大概是買了一包香煙。我站在那幢老屋前,想像著我的大爺,那位少年怎樣喘著氣,又有點驚慌的,把煙交給那垂垂老矣的歷史人物,臉上還有因為跑步與興奮而留下的潮紅。
這段小經歷就從大爺那里傳到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爸爸那里,又傳到我這兒,現在那老屋已經不能進去了,卻還好也沒有圈成故居來展覽,也因此保留了一份真實。我摸著青色的洋灰磚墻,心中感到一份蒼涼。
腦海中浮現溥儀自己手忙腳亂夾煤生火的樣子。
而現在我站在這老屋前,覺得比在長春偽皇宮里,更貼近歷史了。
歷史就是這樣的流傳下來,而時光總在繼續。那一刻,虔誠的希望,可以在歲月的流逝中,匆匆留下自己的名字。
爺爺曾經帶我去過這胡同附近的一個幼兒園,名字起得很好,叫曙光。加上爸爸在內的四個兄弟姐妹都在這里度過他們美好的童年。
這個幼兒園和我上的那個很不一樣,院里有那么多的樹,環境像公園。而在幾十年前爸爸小的時候,這里是不是有更多的樹?矮矮的圍墻外,是不是也有賣艾窩窩的淳樸小販?而那些楊樹,是不是也有那么多的傷疤?
爺爺牽著我的手時,時光忽然靜止,然后倒流。一些東西消失了,而另一些東西變了出來。幼兒園變得有生機起來,有許多小孩在吵著、笑著。爺爺指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說,看,那就是你的爸爸。
短頭發,長衣服,鼻涕拖很長。
我走過去,替他擦去鼻涕,然后說,你好,爸爸。爺爺愛穿中山裝,穿上中山裝,爺爺的步子就像白楊樹一樣挺拔。胸口處的扣子一閃一閃的,晃著我的眼睛,很亮。那一天,細長的胡同里只有我和爺爺兩個,安靜地聽著風吹過白楊樹的聲音,我走慢了兩步,爺爺卻不見了,我四處找找不到,爺爺到哪里去了?只剩我獨自一人站在悠長的胡同里,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手里拎著的網兜里裝著兩瓶剛買的醬豆腐,還在一晃一晃的,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一切都好像那么平常而普通,可是爺爺呢?我怔住了,時間好像凝結了,我聽見旁邊的墻縫里蟋蟀的叫聲,聞見頭頂上老槐樹散發出的清香。不知道過了多久,爸爸從古樸的四合院門里走了出來,牽我的手,把我拉了回去。
爺爺不在了,胡同口的陽光依舊溫暖,院中間那把搖椅,依舊慢慢在搖。失神地坐在搖椅上,看地上的影子,一晃,又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