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寫我的爸爸,問我他最大的特點是什么。我幾乎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好吃?!辈诲e,好吃是爸爸的一大特點,并且爸爸對吃確實頗有研究。
吃品與藝品
在吃上,爸爸講究要有藝術性,達到色香味俱全。什么樣的菜,用什么樣的盤子盛,都要精心設計。尤其是請客,研究菜譜,那是爸爸最大的樂趣。他能像平時寫作時一樣蹲在椅子上,嘴里抽著煙,思考再三,才向大家宣讀擬好的菜單。如果這頓飯達到了他預期的標準,酒足飯飽之后,爸爸就會瞇起眼睛來得意好一陣子。但經常是達不到標準的。每到這時,爸爸就會捶胸頓足地哀嘆這頓飯“藝術的統一性”被破壞了,同時還要惋惜這整桌精心設計的佳肴都因此而失了色。媽媽在一旁則柔聲細語地來一句:“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怎么不能吃???”爸爸長嘆一口氣:“可這是藝術?。 ?/p>
爸爸聲稱,吃既是一門科學,更是一門藝術,他認為各門藝術總的規律無不可應用于美食學上。因而,他對吃的研究與對藝術的見解,竟有如此之多的相通之處。了解他的吃品,也就如聞他的藝品,如見他的人品。
好吃與好客
吃東西,爸爸從來主張嘗百味。凡是能吃的,只要有機會,他都要嘗一嘗。據他自己說,什么哥倫比亞的螞蟻,山東青州的蝎子,越南的刺猬、狐貍、大象,他都嘗過。還真不是吹牛,爸爸這輩子跑過不知多少地方,北國、江南、戈壁、高原,亞、歐、美,都留下過他的足跡。走到哪兒吃到哪兒,這些地方,便也都留下了他的“嘴跡”。
爸爸的愛吃可真是沒辦法,可謂“屢教不改,病入膏肓”。無論在什么條件下,他都念念不忘一個吃字。即使在“文革”時期,他還是依然如故。據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嚴寄洲伯伯說,他們在一起當“反革命”的時候,有一陣子有點兒寬松。他忽然發現爸爸上衣口袋里排列了一排小藥瓶,就好像是哥薩克的子彈夾。開飯時便掏來掏去,忙得不亦樂乎。原來那些小瓶子里分別裝著爸爸的“武器”:醬油、醋、鹽、味精、胡椒面……
爸爸好吃,并且好客。平時他什么都能忍受,唯獨沒有朋友不能忍受。
家中有了什么好吃的,爸爸必要找個“知音”來共享。他的觀點是:“一個人吃著沒味兒”。于是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四處打電話也要找個人來,媽媽拿他毫無辦法。記得有一次他要請一位客人來吃飯,結果串聯成了9位,幸虧那天吃的是“涮鍋子”。
天天有客,來客就聊,媽媽抗議了:“有事沒事的把人找來,一談就是大半天,你那些東西什么時候寫???還天天熬夜嗎?少會點兒客,少看點兒戲吧!”爸爸原則上接受媽媽的勸告,并且立即采取“行動”。他提筆寫了一張“布告”:“寫作時間,概不會客?!碑斎涣?,這種布告的無效是可以想見的。媽媽只好另想辦法,在外面為爸爸借了一間小屋。爸爸自己還主動提出:“地址保密,有人問就說躲起來寫東西去了?!笨墒沁€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就發現,爸爸的朋友們幾乎比我們還熟悉他的新地址。而且我家的飯桌旁,基本上還是每日一客。這客從何而來呢?秘密終于發現了。原來爸爸人是走了,可電話比人走得還快:“喂,我已經躲起來寫東西了,地址保密。不過我還想找你談。這樣吧,你坐無軌電車……回頭一起到我家吃晚飯,工作晚餐。”
爸爸有工作晚餐、工作午餐,甚至工作早餐,飯桌也就是他的辦公桌。在這里,他的思路似乎來得特別活躍。如果遇上知音,爸爸就連吃、連喝、連說,能把一頓飯吃上幾個小時。飯畢,興猶未盡。撤去飯桌,甩掉拖鞋,盤上雙腿,坐在沙發上,爸爸繼續大抒其情。談到京劇,他便唱上一段西皮;論到川劇,他又來上幾句川白。他侃侃談來,天津、上海、山東、山西,各地方言兼用,各地小吃兼及。如未盡興,他有時還會搬出英語、法語,間或再說上兩句越語、朝鮮語,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聽起來還挺是味兒。直到送客出門上路,爸爸還要來上一段“遠送”。
爸爸不但好吃,還好喝,每頓飯都要根據不同情緒喝上一杯不同的酒,或白或紅或黃,或是自己調制的混合酒。然而,他沾酒臉就紅,而且紅到脖子,紅到腳后跟。不是我夸張,有一次我親眼看見,爸爸把酒瓶蓋兒一打開臉就紅了。
愛吃與愛藝
爸爸的愛藝也同樣沒有辦法。“文革”之初,爸爸剛從越南南方歸來不久。他寫了一部話劇《南方啊南方》,自認為是一部杰作,并滿以為回國后很快就能搬上舞臺。可萬萬沒有想到,迎接他的是批判此劇的“打印件”,接著是檢查交待,直到戴上“反革命”的帽子。爸爸被“批倒批臭”之后,“造反派”禁止他再寫東西“毒害”革命群眾,而爸爸這時又“惡習”難改,在“牛棚”中還利用寫交待材料的廢紙,寫出了京劇劇本《南方云水》。明知身陷囹圄,難見天日,可就是要“頑固”到底。
爸爸酷愛藝術這片土地,孜孜不倦地耕耘著、收獲著。這幾年,他在寫作上將其雜學也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發揮起在“吃”學上“兼宗中西”的主張,“土”“洋”結合,左右開弓了。用英語演出我國的傳統戲,只是個開端。接著,爸爸又把尤金·奧尼爾的名作《安娜·克里斯蒂》改編成發生在中國的故事,還借了我的名字就叫《安娣》,此劇已由美國導演來中國排練上演了。1986年爸爸去美國講學一年,臨行前他又將《趙氏孤兒》和《牡丹亭》改編成話劇,帶到美國,讓他的洋學生們來排演?;貒?,這兩個戲也都被陸續搬上了中國舞臺……
爸爸愛寫戲、演戲,更愛看戲。他幾乎欣賞一切形式的表演藝術,百戲都看,“并重南北”。爸爸看戲的主要交通工具,曾經是一輛侯寶林相聲中所說的那種“哪兒都響,唯獨鈴兒不響”的破自行車,騎著它,爸爸幾乎跑遍了京城。自從他上了年紀,破車已換成一輛新女車,但很快也騎舊了。
爸爸騎車去看戲,散戲之后,還常要登臺與演員們握手、拍照。一切結束,各位首長、名家都鉆進小汽車打道回府,而爸爸還蹬著他的“永久”,行進在大馬路上。要是會見的時間長了些,爸爸出了劇場大門,竟會連車子也找不到。看車的老大媽以為是無人認領的車,早給收起來了。有的劇團負責人好心地問他:“您的司機在哪里?給他留了票?!卑职终UQ劬Γ骸八緳C?我兼了?!?/p>
我們心疼老爺子,曾在一起商量,是否能為他“請命”或者為他置輛汽車?可是……得了,得了,還是實惠點兒,給他買點兒他愛吃的天福醬肉、冬筍、豌豆苗吧, 這些足以令他眉開眼笑了……
好吃與好言
人們都說喝酒臉紅的人好交,爸爸可是真容易“一見相投”,他為人處事的格言就是“無事不可對人言”。正是這個要命的原則,在“文革”期間把媽媽和他自己都害苦了。他倆從“文革”一開始就都被“專政”了,后來“造反派”各方自己打了起來,他們暫得“漏網”的“自由”。面對這一片“大好形勢”,爸爸和媽媽在家中不免憂傷論國事,一句“江青是禍水”走漏了,當然迎來的是大禍臨頭。在那為人處事需極小心謹慎的年月,當眾說過的話,能不承認都絕不承認??砂职帜恰盁o事不可對人言”的原則,早已被他升華為“無事不可對黨言”了。
爸爸和媽媽再一次被隔離。事情來得很突然,媽媽一時搞不清楚自己犯了哪條罪狀,該交待些什么問題。還是“造反派”給她提了醒,讓她想想在家與黃宗江都講了些什么攻擊“中央首長”的“黑話”。媽媽恍然大悟,心想這可糟了。她非常清楚爸爸那“無事不可對人言”的原則,知道他會把平時一切雞毛蒜皮的事都交待出去。于是只好冥思苦想,盡量“交待”??蓩寢層稚钪?,爸爸這個人的記性特別,大事能忘了,越是小事卻記得越清楚。媽媽自知無論如何也交待不過爸爸,只好坐以待斃。
果然,爸爸一下子就給江青來了二十幾條,白紙黑字。當然他越是交待得徹底,“罪行”就越大。幸虧“文化大革命”終于結束了,否則他們二老恐怕也就提前“結束”了。
經過這場“革命”,爸爸也該吃一塹長一智了吧?可他剛獲自由就“舊病”復發,并更勝于前。爸爸現在不但對黨無事不言,與人閑談時無事不言,更在大會小會上無事不言,而且養成了發言癖。他在戲曲座談會上要發言,文學學術會上要發言,表演藝術談心會上要發言,甚至營養學研究會上他竟然也有言可發,當然了,他已經是美食學會的理事了。媽媽余悸未消,常常嗔怪他:“言多必失呀”。可爸爸居然寫了個集子就叫《言多必失錄》。
爸爸發言還有個要人命的毛病,就是在他的發言中幾乎每次都要帶上我們家的人和事。什么孫子怎么說,老伴怎么講,女兒怎么看,女婿又怎么想。反正全是他的“無事不可對人言”,把家里發生的事全都抖出來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心中更加坦蕩??蛇@一來,我們全家也只得跟著爸爸“無事不可對人言”了。誰知道平時哪句話被他記住,又要在哪個座談會上給放出去。好在我們家沒有陰謀,抖就抖吧。全家人一樣的坦蕩無私,無私也就無畏了。
爸爸這個人就是這樣,他以食會友,以戲會友,以文會友,更以心會友……愿爸爸永葆旺盛之精力,在吃學、戲劇學、戲曲學、影視學,以及各類學術上達到更高的美學成就。
(作者阮丹娣為黃宗江先生的女兒。)
黃宗江,作家,演員,劇影藝術家。中國作協、影協、劇協會員。新中國成立前夕參加人民解放軍,后離休于八一電影制片廠。著有電影劇本《柳堡的故事》、《農奴》、《海魂》等,戲劇戲曲作品選《舞臺集》、《南方啊南方》、《風雨千秋》,散文雜文評論集《賣藝人家》、《讀人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