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旋轉的女人香

大學畢業后，我憑著出色的成績被一家不錯的單位錄用。在興奮了一段時間后，我很快陷入在一種莫名情緒的圍剿中：這個單位年輕的女孩不少，而且家庭條件都不錯，相比之下，我顯得像個丑小鴨，是那么的落寞和郁郁寡歡。因為我家在外省小鎮，家庭條件一般，剛上班也沒有多少錢能供我用奢侈品來打扮和她們比拼。

上班沒幾天，我就發現那群年輕女同事的目光開始在我身上掃射，從頭打量到腳再到袖子領口的每一個細節，對于一個新人來說那樣的目光是足夠你不寒而栗的。我鼓起勇氣向她們微笑點頭，看到的卻是漫不經心的目光回應。有一次我剛走過電梯過道，就聽到小聲的議論：“你看她多土，還像學生，頭發沒打理，衣服也一般。”接著就聽到哧哧的笑聲。我低著頭快步走過去，心里咚咚直跳，但盡量克制自己不去理會。

我每天上班第一個到，掃地打水，還總是幫同事干一些打雜的活，盡量想融入這個集體中，得到別人的認可。除此之外，我就安心做自己的事，絕不多言多語，我想時間長了也許就好了吧。

沒想到事情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一天快下班時，幾個女孩聚在一起談香水。我沒有加入她們的談話。其實，除了沒錢買，實習的時候我就熟知一切香水的味道：CD“綠毒”的后發制人，蘭蔻“奇跡”掠過鼻吸的意猶未盡風情萬種，還有“生命之水”的鳥語花香……可是那時我無法掏幾百元擁有一瓶香水。

同事小秦在展示她的蘭蔻“是我”，說到得意處在辦公室轉起了圈。我一個人低著頭在一邊打著電腦，默默無語，并不想加入她們的炫耀中。可是，還是有好事之人走過來奚落我：“蘭溪，你用的什么香水?”我無所謂地笑笑：“對不起，我沒用香水。”我以為這樣說總算可以了吧，可是馬上就有聲音跟上來：“一個不用香水的女人是沒有前途的。蘭溪，我們這里的女孩都用香水的。來，我給你推薦一款吧。”接著就是一陣笑聲。我忍著沒有吭聲，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眼睛盯著電腦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只得轉過身平靜地說：“對不起，我要下班了。”就一下沖到了樓道里，還是聽到一個隱約的聲音傳來：“喲，小小年紀，脾氣倒不小，遲早要吃虧的。”

回到宿舍，我氣得趴在床上哭了。

不知過了多久，同宿舍的林珍走了過來。她比我早1年分來這個單位，和我合住在單位安排的小兩居里。下午的事她剛好看到了。她走過來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蘭溪，不要哭，不就是香水嗎?我也不怎么用的。不過，對付這樣的人退讓不是辦法，要讓她們大吃一驚。”我抬起頭來，她望著我友好地笑。

林珍是個平靜的女孩，她不是太愛說話，臉上總是微笑，跟那一幫浮躁的女孩不一樣，像一朵空谷的蘭花，幽幽地散發著香味，但我知道，她跟我也不一樣，在單位她的人緣很不錯。

我在思忖著林珍的話時，她接著說：“你來聞聞，我用的什么香水?”我有些遲疑地坐起來用鼻子試了試，一種輕淺的香味盈繞而來，好像是很久遠的時候在農村聞到的山谷花香，淡淡的，若有若無。我搖了搖頭，問：“什么牌子?我好像試不出來。”

林珍并沒回答我的話，沖我眨眨眼，笑著說：“你等等。”就去了一趟超市。一會兒，她就買回來了檸檬和橙子，然后開始麻利地榨汁。看到我在一邊愣著，她對我說，你現在回房睡覺，過半個小時我叫你。我有些詫異地進了房間，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半個小時后，我剛打開房門，就聞到了一種奇怪的香味。林珍拿著一只透明的小噴水壺往我身上噴，冰冰涼涼的檸檬香一下子彌漫開來，撒到了滿心滿眼，我尖叫起來，在香味中轉起了圈。林珍如數家珍地對我講起了她的香水制作方法：在水中加入檸檬汁，再兌一點香精，然后放冰箱里凍半個小時，冰凍香水就制成了。林珍得意地說，這是張小嫻的一篇小文給她的啟發：最好的噴香水方法應該是將香味撒在空中，人在空氣中旋轉，這樣香味可以滲透到心里。當我從驚喜和意外中平靜下來，林珍認真地說：“蘭溪，我們的香水獨一無二。你也一樣獨一無二。相信自己。”我的眼淚刷刷地落在了香水中。

那天晚上，林珍請我出去吃米湯圓。坐在小小的湯圓店里，林珍對我談起了她剛來上班的故事。那時候她和我的情況差不多，傻里傻氣地接受別人的奚落，她非常地自卑而且有什么事想問也沒人愿意告訴她，一段時間她幾乎不想去上班。一個月后，一位在大學教書的師姐請她去參加一個小型聚會，師姐看到她情緒很低落，就問她怎么回事?她把自己的苦惱告訴了師姐。師姐笑著對她說了一段話：“你不能讓每一個人都認可你，但你總要有一點什么讓別人刮目相看，不然很難讓人接受你。工作的成果短時間還顯現不出來，那我教你一個最簡單的方法，不要把委屈掛在臉上，試著微笑，然后讓自己漂亮起來。不是每個女孩都漂亮，大多數如你我其實都很卑微，但我們要卑微得獨特。因為一個女人一有卑微的表情氣質就要大打折扣了。”聽了師姐的話，她非常震驚，原來卑微也可以獨特啊。從那以后，她把自己的傻氣收拾起來了，每天出門打理得整整齊齊，她沒錢買高檔衣服，但會一些簡單的剪裁，經常在周六的時候去師姐那里，兩個人比比劃劃，自己動手用買來的布頭拼成漂亮的小衫，精致到位，獨一無二，心里還很有成就感；上班時她把頭發盤到腦后，光潔美麗，然后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同事很快接受了她的與眾不同，還總是夸獎她。她并不漂亮，但她像師姐說的那樣讓自己漂亮起來了，卑微也要卑微得獨特啊。

聽完林珍的講述，看著眼前的她從容鎮靜的眼神，我的眼睛濕潤了。我吃下了最后一顆米湯圓，對林珍說：“我明白了。謝謝你。”

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和林珍每天上班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從冰箱里拿出頭一天晚上凍好的香水，噴在空氣中，然后兩個人在香味中轉圈，開心地笑，我記得那時我穿著樸素的撒滿碎花的長裙，走在街上，清清涼涼，自信而驕傲。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香水成本只是區區幾元錢。我記著林珍送給我的話，我不再覺得自己卑微，也不再受一些無謂的情緒影響，對一些無事生非的人你惟一的做法是要不在乎，超越她們。心態調整后，我的狀態很好，工作做得很棒。

而正是我身上散發的那種淡而清雅的香味，吸引了愛我的男孩劉輝，他見我的第一面就說我是個獨特的女孩。他很喜歡。那個有星星的夏夜，劉輝帶我去當時這個城市里僅存的一個露天影院，記得當時在放《大紅燈籠高高掛》。那天我剛剛洗過澡，穿著黑色的真絲背心裙，裙子上的暗藍花若隱若現，身上灑滿了淡淡的冰凍花香，一陣風吹過，花香四溢，我聽到前面的一個女孩對她朋友說：“什么味道?真是好聞。”劉輝摟著我無聲地笑，那個月夜天高云淡，風吹過，天空中偶爾有大塊的云朵移動，我只聽到了劉輝心跳的聲音，還有電影畫面中紅紅的燈籠一明一滅。

婚后，我變成了一個平靜從容的小婦人，自信和淡定早已化作了我的眼神，我相信任何境遇都不能改變它。

我換了單位，和林珍很少再聯絡，偶然中知道林珍早已去了國外。

一個冬日的午后，我正在給家里大罐的姜花換水，突然收到從遙遠的地方寄來的小包裹，拆開一看，是一瓶小巧的CD香水，還有林珍的附言：蘭溪，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會還是那個愛哭的女孩吧?我知道你會越來越漂亮。我微笑著流下了眼淚。

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可以買各種高檔香水，有朋友送的還有因為喜歡偶然買的，可是我仍然忘不了那個夏天的冰凍香水，忘不了林珍說的：“你也一樣獨一無二。”在浮躁虛榮的世事中，總會有一種姿態讓你流淚。我們可以渺小，但并不卑微，即使卑微也要卑微得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