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小寬

１

小寬是被女孩子寵壞的男孩兒。從小他就是。在幼兒園的時候，他的眼睫毛長得可以當扇子，年輕的女老師總是喜歡在他睡著的時候親他，他人長得白，眼睛又大，所以，贏得女老師喜歡是件容易的事情。

和他相比，我是調皮搗蛋的男孩，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成為好朋友。他家里有錢，父母是軍人，可以吃巧克力，那時他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是軍用的。

因為和小寬好，上小學時，他哭著要跟我一個班，他媽走了后門，小學我們就一個班了。后來中學也是。他說，我沒有朋友，就你一個朋友，所以，咱還得一個班。他會拉小提琴，《布拉格之春》什么的拉得蠻好。手指細長，眼神散淡，頭發垂下幾縷時分外憂郁，有女生叫他憂郁王子，他就說那些女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王子，他可不想當王子，他想當流氓，跟我一樣流里流氣，抽煙喝酒，可他學什么不像什么，抽煙抽得燙了手，喝酒喝得吐，看來，學壞并不是件簡單的事。

高二時他和學校里最漂亮的女生早戀了。是那女生追的他，他總是這樣，越是不想要，越是能得到。這個女生是男生心中的公主與偶像，我們追了半天沒有追到，但她卻反過來追小寬，這讓我們大跌眼鏡。

是的，有的男人天生是女人的克星，小寬就是。

畢業后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這次是我想和他在一起。他看重的東西很少，也許是他出身太好，或者他們家太有錢了?那時我們還為三塊五塊和小販們爭時，他已經在花百元大鈔了，他姐姐在國外掙了大錢，給他源源不斷地寄來，他沒有錢的概念。

小寬所有的錢全放在我這里，他說，你隨便花。

手機還叫大哥大時，他有一部，1萬多塊，隨便往那里一放，并不看重。我知道一些人天生具有貴族氣質，小寬就有，好像與生俱來一樣。

２

在大學里，女生們更對他趨之若鶩，一堆女生跑到我們宿舍來，全是為他。

他不喜歡她們，這讓宿舍里幾個難兄難弟得了手。有幾個女生成了他們的女朋友，我喜歡那個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在她來過無數次感覺到自己沒戲時，我向她發出了邀請。她叫云玉，一個特別溫柔而美麗的女孩子，就沖著她的眼睛我就喜歡她，可小寬不喜歡她，小寬說，她沒個性。

我就喜歡沒個性的，像小綿羊一樣依偎在你身邊，多好啊。云玉也和我在一起吃飯，也和我約會，但她就是不和我特別親熱，我們在一起談得最多的就是小寬，她問我小寬喜歡吃什么?她還問，小寬的生日是哪天?星座，血型，父母，愛用哪個牌子的洗發液，這讓我感覺非常悲哀，她不愛我。

那是我的初戀，結果還是寂寞散場。我問過小寬，為什么所有的女孩子全迷戀你?小寬說，因為她們賤。

畢業后我們一起開了個汽車租賃公司，他姐姐出的錢，主要是我經營。那時他學會了賭錢，經常跑到很遠的廣州去賭博，后來就跑到澳門去了，再后來，他還去過拉斯維加斯。

我開始變得越來越像個花花公子，和女人們調著情睡著覺，他還是那么干凈純潔，我懷疑他始終是個童男子。甚至，有一段時間我懷疑他是陰陽人。我張羅著給他往回帶女人，妖艷的、純情的、成熟的、大方的、羞澀的……女人們應該是喜歡他的，他有錢，人又長得好看，況且家庭背景這么好。可他說，你這是干什么啊，考驗我是不是有性功能?沒勁。

我第一次從小寬嘴里聽他說女人，是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回來，不停地和我說著一個人，起初我沒注意，后來驚訝地把體育頻道正播的足球掐了聽他說，他說，真讓我見了動心的女人了，真是個妖精啊。懸了多年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里，我明白，他遇到了自己的克星。

３

顏卿像是演了一半電影才出場的主角，她的姍姍來遲讓劇情突然出現了極大的變化。小寬好像變了一個人，一天到晚地說顏卿，看愛情小說，買東西送給顏卿，整天問我到哪里請她吃飯、請她玩更讓她喜歡?我說顏卿怎么這么大能耐讓你喜歡上啊?我要見見這個顏卿。

小寬安排我們三個吃飯。是在王府吃的，花了1萬多。我想這小子太舍本了，顏卿進來時，我覺得眼前一亮，絕頂美麗的女子，眼角間全是風情，一看就知道經歷的男人太多了，雖然她裝著單純。

我也終于明白了一件事，誰欠了誰的這是一定的。小寬就欠了顏卿的，當他和我說要開夫妻店時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他是很尷尬地和我說的，我并不怪他，這不是他的主意。一定是那個顏卿的主意，自從我第一次看到她，我就知道小寬完了。

搭了二十多年的伙散了架，我回了南方老家。臨走時告訴小寬，小心你身邊這個女人，她會吃了你連骨頭都不吐。小寬笑著說，不會，她是我等了又等的那個女人。

那時小寬把顏卿看成圣母和仙女，他并不知道顏卿是從東北來的小姐，結過兩次婚，臨來北京之前，做了處女膜修復手術，當然，后來他知道了，可一切已經晚了。人家就是沖著他的錢下的手。

他們很快結了婚，然后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先是小寬的姐姐在美國病故，再是他父母從部隊上退了下來，好像兵敗如山倒一樣。他沒有經營理念，財政大權又讓顏卿搶了過去，當三年之后他們離婚時，他變得一無所有，而且還讓顏卿給他戴了綠帽子，那時他才知道顏卿比他大三歲。

我見到他時，他正在一家夜總會拉小提琴，他說，除了拉小提琴，他什么也不會。甚至，他連花錢都不會。我真想抽他，他真是讓顏卿吃了他沒吐骨頭。可他并不說顏卿的不好，他說，顏卿是個精明的女人，釣了一只大金龜。

現在的小寬，一天吃三袋方便面，他不抱怨，依然把小提琴拉得有聲有色。我嘆息了一聲，終于明白那些女人為什么能如此迷戀他。能活到這種境界的男人，有幾個?

４

我在北京開了公司，娶了妻生了子，小寬看到我妻子說：嫂子。妻說，你的兄弟真讓人憐愛，一看就想讓人保護。我對妻說，想保護他的女孩子太多了，他天生就有讓女人產生母性欲望的沖動。

我讓他來公司，說可以什么都不干，他拒絕了，依然堅持拉琴。這才是他，他窮得有骨氣，不會讓人看不起。

三天兩頭妻打電話讓他來家里吃飯，我開本田車去接他，真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拿著大哥大我找他蹭吃蹭喝好像就在昨天，怎么轉眼成了今天的樣子?

有一天我去接他，看到一個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哭，那是個高個長發的女孩子，很有風情的樣子。怎么了?上車后我問他。

一個女大學生，在酒吧里打工，非要跟著我。我說你小子命真好，走到哪里都有桃花運。即使我成了有錢人，即使小寬變得一無所有了，我還是嫉妒他，妻是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追到手的，沒有一個女孩子暗戀過我追過我，論長相論身高我都不比他差。

他和女大學生同居了，女大學生天天下了課跑到家里來給他做飯，不辭辛苦，我見到他們一起去買菜，看著很般配。如果女大學生畢業后他們結了婚，我覺得這結果真是不錯，可事情遠遠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順利，小寬忽然想出國，他的姐夫向他發出了邀請，讓他去美國。

他又負了一個癡情的女子，女大學生哭了又哭，但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在一個美好的春天的上午，他上了飛機。

他的背影那么孤單，從小他就是個孤單寂寞的男孩兒，有的人天生是孤單的，他就是。有的人天生是貴族，他也是。他甩了一下頭發，頭發很亮，他的腿細而長，不像我發了胖，連腿都胖了一圈，我的小肚腩也出來了，我學會了說謊，即使對妻子，他從來不撒謊，即使不愛。

我還是哭了。我總以為有一天我們離別，哭的人會是他，但沒想到會是我，我蹲在機場大廳，像一個孩子一樣哭了。

他沒有再和我聯系。一年之后，和我聯系的是他的姐夫。最寒冷的冬天，他開車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去看美國最著名的國家公園——黃石公園，車速太快了，他撞到了一輛卡車，鉆到了車底下，當時就完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從來到這個世上之后，他沒有找到讓他開心和快樂的事情，我們都不是。因為我們總是懷著世俗的心，而他沒有，他一直像個單純的孩子一樣，結果四處碰壁。

是我去美國把他的骨灰帶回來的。妻說，你和他什么關系呀這么用心?我罵了她，說她惡俗，她怎么能理解小寬呢?

我把他安葬在一片曠野中，這應該是他喜歡的，太熱鬧的公墓他肯定不喜歡，大海又隨浪飄蕩著，那樣的命運我不肯讓他來生再來。

（丁建新薦自《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