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去旅行,不過是想尋回一些久已忘懷的情緒。
像偶爾在某個意大利的小鎮,就說是以出產巴森米可黑醋聞名的莫德納吧,因為錯過了兩小時一班的國際列車,只好坐在空無一人的月臺上發呆,坐著坐著,眼前陳舊的木頭長凳,和遠處木麻黃的防風林,還有長長的鐵軌上停落的麻雀,突然這一切情景,仿佛重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某個一樣空蕩蕩的下午,少年的我坐在臺南縣保安村的月臺上,忽然覺得時間靜止而天地悠悠。
有一回,晚上從淡水坐上捷運,路過北投復興崗前的調度場,電車忽然停了下來,我望著窗外錯綜復雜的鐵軌和亮著荒蕪慘白探照燈的工廠,內心突然因眼前的荒涼而變得特別平靜了,而眼前的景象剎那轉換成十多年前一個深夜,我從法國搭乘夜行火車南下西班牙,躺在狹窄的臥鋪上熟睡的我,在深夜忽地被一陣機械撞擊聲驚起,我拉開窗簾向外看,原來火車在西班牙邊境某個陌生的火車調度站停了下來,為的是換下法國的寬軌改上西班牙的窄軌的車輪。
火車在邊境荒涼的月臺上,停了近半小時,我坐在臥鋪上,因為突然停下來的空檔與置身在如此蒼涼的情境中而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清明,因著不斷旅行移動的節奏而有些疲憊的我,這段靜下心來等候的時光,讓我更真切地明白了驛站對旅人的意義。當火車再度上路時,我回身看著逐漸遠去消失在夜霧中的陌生西班牙邊境車站,知道剛才擁有的那種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空白與充實混合的情緒,將被我永遠記憶著。
旅行中偶有一些美妙的時刻,都不是預料中的,計劃好去看的黎明日落、湖光山色,都比不上偶然的奇遇。在歐洲旅行時,一路上看過不少美麗的大湖,都在腦中留下了明信片式的掠影。只有一回住在意大利北方柯莫湖畔的旅館,因前晚酒喝多了,半夜忽然酒醒,這時總有特別的清醒,不能入睡的我,走上陽臺,坐在涼椅上望著黑暗中的柯莫湖,當晚月色特好,湖心真的泛著一輪月光,那時天地真安靜,連風吹過湖面的聲音都聽得分明,我坐在那,心中一片空白地看著湖,竟然連湖水的溫度在慢慢地降低也似乎感受得到,而從此,一夜守候到天明的柯莫湖,也成了我心上永遠的湖。
有時,旅行中的意外情緒,也許來自遠古基因的記憶,像在尼泊爾南方的奇旺公園中,坐著獨木舟順河而下,鱷魚在泥水中仰頭與我互望,在那一片荒天荒地中,亙古的鄉愁忽生。是否自己曾在開天辟地的非洲,也曾在一片藍得透明的天空、黃得發昏的土地上,曾是原始獵人的我,也曾順著一條緩慢的、想睡覺的河流滑過,就滑進了世界的夢境。
有的旅行的記憶,走得更遠,來到了宇宙洪荒。曾經在希臘的克里特島,凝望著島上的靈山,在夕陽的余光照射下,火山形成的巨巖在晚霞中竟然如同活物般呼吸起來,而忽然,自己仿佛成了巨石意識的一部分,是不是在萬千劫的輪回之中,石頭是我,我是石頭。
(鄒誠武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