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我記下來了。那說說你對男方的要求吧。”我詢問完她的情況,又例行公事地問。“會削鉛筆。”她幾乎沒怎么想。“就這些?”窗外陽光正好,我卻遲疑了十分之一秒,我發誓,這是我在婚介公司工作這么久以來見到的最簡單也是最奇怪的要求。
“對,就這些。”她點點頭。我只有照記下來:“好吧,你可以回去等消息,如果有合適的,我會聯絡你。”可我心里想的卻是她嫁不出去的原因。她站起來:“勞你費心,先謝謝你了。” “不客氣,不客氣。”我準備送她出去,她卻突然停下,“還有點事想麻煩你。”她在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支鉛筆遞給我,“請你用這支鉛筆作為標準,先幫我測試一下所有有意同我見面的男士,如果削得不及這支鉛筆的十分之一,請幫我推掉。”
我點點頭,將她送走。回來后,我倒認真研究起那支鉛筆。如果不是因為削面上那奇特的花紋,我真認為她在耍我,因為那支鉛筆實在太像用卷筆刀卷出來的:平滑干凈得沒有一根毛刺。
以后的幾個星期,我還真的聯系上不少對她有意的男士。可大多數對于削鉛筆實在不很在行。少數幾個僥幸過了我這一關,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承認這是我見過的最難對付的客人。
很突然的,一個星期三,她請我下班后去酒吧坐坐。我以為她改變了要求,下班后準時赴約。
酒吧里,煙霧繚繞,燈光迷離。我在一個角落里看見了她,頭發隨意地用發飾束在腦后,添了幾分成熟。我輕輕坐在她身邊,她竟然沒有發現,手里正拿著一支鉛筆仔細地修整。碎屑不時就著橘色的燈光飄落。我要了一杯飲料,坐在那里等她。
她削好鉛筆,抬起頭:“你來了。”沒有忽略我的歉意,也沒有突然發現我的驚奇。
“李小姐,我想你是不是準備調整一下你的要求?”我急不可待。
“知道嗎,你很特別。”她沒有回答我。
“我?”我有些驚訝,“怎么會,我不漂亮,沒有錢,沒人追,有什么特別?”
“你沒問我為什么提那個特別的要求,所以特別。”她笑著說。不容我插嘴,又接著說,“我去過很多中介公司,沒有一個不問為什么的。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訴你。”
我忽然發現,她很美,而不是漂亮。
“我剛剛開始工作,就在一家大型的服裝公司做文秘,他們有很多很棒的設計師。我每天看見他們那些漂亮的設計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我忽然開始幻想自己也是一個設計師,可以握著彩色鉛筆作設計圖。”
“恰好那時公司剛剛推出一款很漂亮的冬裝,我就去請教它的設計者小林。小林知道我愿意出一些錢學設計后,竟然很興奮:‘我有個朋友,上大三了,學服裝設計的,經濟上有些困難。我可以介紹你跟他學。’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那天下午,小林帶我去找他那個朋友——王健。沒想到他給我上的第一課是那樣特別。”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破舊的教材,又拿出一只小箱子,翻了翻,遞給我一支新鉛筆和一把小刀,‘先從這開始吧。’”
“我有些不解,‘削鉛筆誰不會,難道這就是你要教我的?’”
“他又拿出一支筆和一把刀:‘如果你想很好地表達你的東西,你首先要會用筆,而你要抓住筆的靈魂才會用它。’說著,輕輕用刀在筆的一端開了一個口,‘很軟,你試試。’”
“我覺得被騙了,所以狠狠地在鉛筆上開了一個口。他不滿意地看了一眼:‘你這根筆用不了多久就會折。其實你該耐心一點,有時削鉛筆也是一種享受。’由于我的任性,王健用了一整個下午教我如何使用鉛筆,氣得他直罵我笨。我卻鐵了心要跟他過不去。”
“最后,他捧出一只盒子讓我看。天哪,里面裝了一整盒各種型號的鉛筆,每一根都削得那么漂亮。他取出一支6B的鉛筆:‘用過口紅嗎,你看這支。’我遲疑著接過,那黑色的炭芯竟打磨得如同口紅一樣光滑,圓潤。我頹然望著自己削了一地的碎屑:‘這支送我吧。’”
“從那以后,我真的改變了對王健的看法,一個男孩子竟然這么細致。”
“他告訴我:‘我上小學時家里就很窮,我父親一個月只給我買一根鉛筆。可我削不好,經常斷,一支筆一個星期基本上就報銷了,可家里卻再不會給我錢了。從那以后,每回削鉛筆我都特別小心。因為沒有筆,就不能上學,就不能逃出那個地方。’那時,我就對王健有了一種莫名的感情,我突然有一種想法:要幫他讀完書。”
“后來上課,王健就經常帶我去逛街。他看好一件衣服就讓我看,我們評頭論足一翻再上陣試,他試男裝,我試女裝,他說一定要穿上才知道舒服不舒服。時間長了,百貨公司的小姐卻見了我們就逃,已經被我們試怕了。”
“慢慢的,我卻發現王健有些低落。他悶在家里,或指導我畫畫或獨自一人坐在那削鉛筆,一根接一根,直到手指再也彎不下去。有時,他心情稍好,就坐在地上拼命地畫,畫那種像高腳杯一樣的鞋子,就這樣慢慢熬到了暑假。王健沒有跟我結算,就暫時結束了課程跑去打工。”
“一個多月,沒有他的消息。我去問小林王健打工的地點,才知道,王健家里出事了,他父親得了肝病,已經幾個月沒有給王健寄生活費了。我當時直想哭,這傻小子怎么不管我要學費呢?我急忙拿了一千元錢去找他。
“那天好熱,王健正幫一個公司做裝飾畫。整整一面墻,要他一個人做。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里,王健正背對著我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揮汗如雨。我輕輕喚了一聲:王健。”
“他轉過身:‘你怎么來了?’我哽咽著說:‘來送學費。’當時我真想撲在他懷里大哭一場。”
“晚上,繁華的街道上。我走在王健后面,望著他瘦削的肩膀,淚水又一次洶涌:‘王健,你一定要撐下去,我幫你好嗎?’他像沒聽見一樣,徑直朝前走。”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去上課。我辭職去了另一家公司,干了一份我不喜歡的工作,只為了拿更多的錢。我也與王健失去了聯系。只是我開始在空虛的時候削鉛筆。而因為這個,我的無名指上留下了這道疤。”
“一年后,我攢夠了錢,去找王健,他卻不在了。小林告訴我,半年以前,王健回農村了。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小林又給我一個地址:‘他臨走時說,他喜歡你,但他別無選擇。’”
“我不記得自己怎樣上的車,怎樣摸到王健的村子。只記得我哭得一塌糊涂,暈車暈得一塌糊涂。黑黑瘦瘦的王健見到我竟不知所措,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了,而且快有孩子了。我只是哭,從包里拿出一支鉛筆:‘再削一次鉛筆給我看。’他搓了搓那雙已經布滿繭子的手,拿起一把菜刀,小心削了下去,鉛筆卻折了。我頭昏腦脹地站起來,向村口走去。王健在院子里抱頭痛哭,為理想?為我?”
“在村口的小河邊,我掏出那支6B的鉛筆,折成兩段扔進水中。因為王健那雙長滿老繭的手,再也握不住畫筆了。”
那一晚,我沒睡。李淼的故事一直縈繞在我心頭,久久不散。半年后,她嫁了,請我去參加她的婚禮。她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只精美的白金戒指,正好蓋住那道傷疤。我問她為什么嫁,她說她先生送了她一百只不用削的自動鉛筆,她就嫁了。
“我需要一份精致的愛情,上天卻給了我一份便捷的實用婚姻。”她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