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直怕說永遠的。一說永遠,就覺得一定有什么東西要從我的指縫間流走了。那必是我最愛的,最不愿失去的。
當我們說希望什么永遠的時候,其實我們的心里預感著它終將失去。我們說愿愛到永遠,因為我們知道愛情很難永遠;我們希望親人健康永遠,其實我們清楚沒有一個人能夠萬壽無疆;我們期望自己永遠成功,可我們明白幸運不會永遠照拂我們。
永遠,是條可怕的鴻溝,橫亙在我們和我們最愛的人與事之間。
可外婆畢竟是永永遠遠地去了。留給我的遺憾,也就永永遠遠地無可彌補,永永遠遠地刺痛著我愧疚的心。
我的新房子終于裝修完,可以入住了。這也是今年的一件大事。這兩天只要有空兒,就陸陸續續地從媽媽這邊把東西搬過去。下午在這邊整理要搬走的東西,不知怎么的就翻出了外婆用過的一堆大大小小的手爐腳爐,還有這一雙雙外婆親手給我做的,我還沒穿就再也穿不下的新鞋子。我的腳長得太快。耳邊又響起了外婆的話:“大腳女孩,將來要走很多的路,走很遠的路……”
握著這些一針一線納成的鞋子,在冬日午后的陽光里,我的淚就流下來了。閉起眼,就是外婆的臉。就是那座青磚,黑瓦,灰石鋪地的老房子。
那是蘇州外婆的家,是我童年無憂的伊甸園。
從滿月的軟底鞋,壓邪的虎頭鞋,過新年與新衣褲同色的小花鞋,一直到我中學畢業分配去農場時腳上穿的,背包里帶的方口黑布鞋,都是外婆親手做給我的。
外婆做的鞋穿在腳上,又輕又軟又合腳。外婆過世后,每當成年的我為買一雙合我這雙大腳尺寸的鞋滿街亂轉的時候,就格外地懷念外婆的布鞋。
我的腳大,長得又快,外婆做鞋的速度總趕不上我腳長的速度。有的時候新鞋子才做好,就小了。外婆只好再做新的。
重做的時候,外婆就總愛嘟嚷:“唉——,大腳女孩,將來要走很多的路,很遠的路。”話語里有疼愛,有隱憂,卻沒有嗔怪。仿佛她很早就知道我將來會過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會走一條崎嶇不平的人生路。只是年幼如當初的我,是絕對無法體會老人那顆溫暖而又蒼涼的心。
“容兒,如果你長大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會想外婆嗎?”她總是把我摟進懷里,在陽光下瞇起眼,問我。
年幼的我,雖然分不清外婆眼里有沒有淚花,也讀不懂她慈祥面容后面的憂傷,卻一樣可以感覺她從心里流瀉出來的留戀與失落。我小小的心中,也因此有了莫名的悲傷。
我于是一轉身,躲到她的身后,把小臉貼在她的脊背上,雙手扳著她的肩,前前后后,一搖一晃,嘴里念著:想、不想。想、不想。……直把外婆搖得頭暈眼花,回手打我一屁股,笑出聲來,才作罷。
我竟一次也沒有滿足過她,對她說一聲:“會的,外婆。我會想你的。”
等到我想起來該對她這么說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
外婆是再也聽不到了。可今天的我還是要對她說一聲:“阿婆,每次我走很遠的時候,我不僅是想你的,我都是帶著你的。就如同每次你走得很遠很遠的時候,總是想著我,帶著我一樣。”
外婆是不會計較我的,我知道,她從沒計較過我什么,也沒要求過我什么。她唯一向我要求過的只是一雙尼龍襪子。
那還是我第一次在農場拿到18元工資時,我問她:“阿婆,你想我給你買點什么?”她說,現在人家都在穿尼龍襪,尼龍襪子穿起來很舒服,是不是?
她想要一雙尼龍襪子。可是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我也沒能滿足她。直到她生病住院,躺在床上,再也不需要任何一雙襪子了,我才知道大錯已經鑄成。
阿婆,我不是沒聽進你的要求,也不是聽過就忘記,更不是不想買給你,我只是不小心。那時我太年輕,總以為日子會永遠過下去。不知道這一個不小心,會給我一個終生的遺憾,讓我悔恨到永遠。
阿婆,我知道,你唯一欣慰的是,臨終前,你看到了我從農場回來,考進了大學。我還知道,我去農場的時候,你是又驕傲又失落的。你驕傲,我終于長大了,可以獨立了。可你也失落,我終于還是要離開你了。
其實,阿婆,不管我這個大腳女孩走過了多少路,不管我走得多么遙遠,我都是你膝下的容兒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