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安尼爾時,還在做小偷。雖然那年才十五歲,我卻已相當成功。
我走近時,安尼爾正在看摔跤。他大約25歲瘦高個子,看來好隨和,善良老實。這正中我的下懷——近來運氣不大好,也許可以獲得點什么。
\"看來您也有點像摔跤能手。\"我說。要搭腔,最好先捧人家一下。
\"你也有點像。\"他回了一句,這讓我不知所措,因為我骨瘦如柴。
\"好說,\"我謙遜道,\"我有時也玩摔跤。\"
\"你叫什么名字?\"
\"哈里星。\"我撒了個謊。我每月換個新姓名,使警察和以前的雇主追不到我。
這樣一番寒暄之后,安尼爾就只管批評那兩個身上抹得油油的摔跤者,他們吆喝,喘氣,互相摔來摔去。我沒有說什么。安尼爾走開了,我若無其事地慢步跟著。
\"又見到你啦。\"他說。
我擺出我最討喜的笑容說:\"我想跟你工作,行嗎?\"
\"可是我沒錢給你。\"
我略想片刻,也許我看錯了人。我問道:\"那你能給我口飯吃嗎?\"
\"你會不會燒飯?\"
\"我會。\"我又撒了謊。
\"你要是會燒飯,那么我也許能供你吃的。\"
他帶我到瓊娜糖果店樓上他住的房間去,告訴我可以睡在陽臺。可是那晚我做的飯一定難以下咽,因為安尼爾倒給野狗吃,而且還打發我走。可是我就不走,臉上堆滿了最動人的笑容,賴在那里,使他禁不住哈哈大笑。
后來他拍拍我的腦袋說沒關系,他會教我燒飯的。他還教我寫我的姓名,并且說要教我寫句子和加數。我很感激,我知道要是我能像個受過教育的人那樣寫字,我的成就不可限量。
替安尼爾工作相當愉快。早晨我沏茶,然后不慌不忙地購買一天吃的用的東西,通常每天要從中賺大約一個盧比。我想他知道我這樣賺點小錢,不過他似乎不介意。
安尼爾賺錢是一陣一陣的。他常常這個星期要借錢,下個星期就把錢借給人。他總是擔心下一次什么時候才收到支票,可是一收到,他就會出去慶祝一番。他是為雜志寫文章的:一種古怪的謀生之道。
有天晚上他帶了一疊鈔票回家,說他剛賣了一部書稿給出版商。夜間,我瞧見他把錢塞在床褥下。
那時我在安尼爾處工作已差不多一個月,除了買東西時做點手腳外,從沒有干過我本行的那一套。其實我要想下手的話有的是機會:安尼爾給我一把房門鑰匙,我可以隨意出入。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對人深信不疑的人。
這正是很難下手偷他的原因。要下手偷個貪心的人不難,因為那樣的人有得偷;要偷個粗心大意的人可就難了——有時他根本對失竊的事懵然不知,使人偷起來沒有刺激。
好,我想,這是我真正干一下的時機了,我手腳已經生疏了。而且如果我不拿那筆錢,他也會胡花在他朋友身上。何況,他壓根兒就沒給過我工錢。
安尼爾正在熟睡。月光射過陽臺,照在他床上。我在地板上坐了起來,思量情況,要是偷了錢,我可以趕十點半的快車去勒克瑙。我鉆出被窩,向床畔爬去。安尼爾很安詳地睡著,呼吸舒暢。他臉上皮膚光潔,一點皺紋都沒有;連我臉上的瘢疤都比他多,不過大多是傷痕。
我的手輕輕伸進床褥下,去摸那疊鈔票。摸到之后,我把它拉了出來,一點都沒有聲音。安尼爾在睡夢中嘆了一口氣,轉過身,面對著我。我吃了一驚,趕快爬出房間去。
一到街上,我就拔腿飛跑。跑了很遠,我才放慢腳步,點數一下鈔票:都是50一張的,共六百盧比。收獲可觀!我可以像個阿拉伯油商揮霍一兩個星期了。
到了火車站后,我沒有在售票處停下(我從來沒買過票),直奔月臺去。到勒克瑙去的快車剛啟動,火車還沒有開足速度,我大可以跳上去。但是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忽然我猶豫不決,因此失去了逃走的機會。
火車開走后,我形單影只地站在無人的月臺上。我不知道該到什么地方過夜。我認為朋友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不會有什么幫助,因此沒有朋友。同時我也不想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過夜,那太不安全。我真正熟識的人只有我剛偷過的那個人,真可憐。離開車站后,我慢步穿過市場。
在我專門收集他人財物的短暫生涯中,我曾經注意過人們失去財物時的表情。貪心的人流露出驚慌;闊人表示惱怒;窮人表示認命。可是我知道安尼爾發現失竊時,臉上會顯示出一抹痛心的神情——他不是為了失去錢財,而是為了失去的信任。
我來到了一個游戲場,坐在長凳上。夜里涼颼颼的,那是十一月初,又下著毛毛雨,令我格外難受。不久,雨下得大起來。我的襯衫和睡褲濕透了,粘在我身上,冷風帶著雨迎面掃來。
我又回到市場,坐在鐘樓下躲雨。旁邊躺著幾個乞丐和流浪漢,身子緊緊裹著薄毯。鐘顯示已是午夜。我摸摸鈔票,都被雨淋濕了。
那是安尼爾的錢。本來明天早上他大概會給我兩三個盧比去看電影的,而現在錢全部在我這里。今后不用再燒飯,不用到市場買東西,也不能學寫句子了。
寫完整的句子。在偷錢那股興奮中,我已忘掉寫句子這件事了。我知道能寫完整的句子,有一天能使我賺到比幾百盧比還要多的錢。偷是很容易的——有時被捉住也很容易。可是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成為一個聰明的、受人尊敬的人,那可不同了。于是,我對自己說,哪怕是只為了學讀書寫字,我也應該回到安尼爾那里去。
我匆匆趕回那個房間去,心情十分緊張,因為偷一樣東西容易,要送回去而不讓人察覺可難上加難。在云掩的月光下,我悄悄打開門,站在門口。安尼爾仍在熟睡。我爬到床頭處,一手拿著那疊鈔票。我的手感到他的鼻息。我靜止不動約一分鐘,然后我摸到了床褥邊沿,便把鈔票塞了進去。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晚了,安尼爾已經沏好了茶。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指縫中夾著一張面額十盧比的鈔票。我心一沉,想一定被發覺了。
\"昨天我賺了一點兒錢,\"他說,\"今后經常會給你工錢。\"
我振作起來了。不過我接過那張鈔票時,發覺它被夜雨淋得濕濕的,還沒有干。
\"今天我們開始寫句子。\"他說。
他知道的。但是他的嘴和眼睛沒有流露出來。
我以最討喜的笑容向安尼爾微笑。
這次的笑,是自然而來的,一點都沒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