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小我三歲,本應該是父母寵愛的小女兒,卻因為是個女孩子,她得到的愛比我要少很多。父母是重男輕女的。在農村,沒有男孩兒的家庭會讓人看不起,所以,我的到來讓父母分外欣喜,而小妹是錦上添花。女兒是媽的貼身小棉襖,母親的喜悅要比父親多得多。
家庭的貧寒讓美妙的食物成為我們兄妹的向往,每當家里燉一次肉都是我們的節日。父母都是農民,所以家里惟一的金錢來源就是那頭豬了。過年了,殺了豬,賣一些留一些,那是我們最歡樂的節日,而且還能穿新衣服。
可平時,妹妹的待遇遠遠不如我。比如煮一個雞蛋,一定不會有小妹的;我是能吃白面的,而小妹不能吃,只能吃一些窩頭。每當一起吃飯時,我總是感到不好意思。小妹看著我,眼淚有時落到碗里。我偷偷把雞蛋挑給小妹,又被父母夾過來,父母說,讓你哥吃,你哥是男孩兒。
他們常常說這句話,你哥是男孩兒。這句話多么刺激小妹,小妹幼小的心靈受過怎樣的傷害呢?她在家中地位是卑微的,甚至是沒有地位的。父母以我為中心,嬌慣出我好多毛病,自私、貪婪、自以為是。父親和我首先在家中要吃好的穿好的,我們家是地道的男權中心。
但我的學習成績一直沒有小妹好,我上初三時她上初一,她的成績一直在班里排前三名。我考上高中以后要一筆巨大的學費,父母決定讓小妹退學,他們說,一個女娃子上學有什么用,還是供你哥上吧,你哥才是家里的頂梁柱。
小妹就這樣退學了,只上到初一。她哭了一夜,我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刺痛了。我試圖說服父親,但父親說,女娃子是人家的人,上學沒什么用的。他堅持自己的選擇,小妹根本沒有抗爭的勇氣。
小妹到底失學了。后來,我參加了高考,可惜落了榜。我不想復讀,因為父親有很嚴重的關節炎,根本就不能再干活兒了,而母親更是有心臟病,我一個男子漢就應該把這個家挑起來。但小妹說,哥,你去吧,我供你。
我的小妹,我的15歲的小妹,外出打工了。她去了東莞,離家很遠,每月往家里寄500元錢。我不知她做什么,但聽父母說,小妹應該是很累的,因為一天要做16個小時。
她還是個孩子啊。
我終于去復讀了,然后考上了青島海洋大學,巨額的學費讓我望而卻步。我又準備放棄,是小妹,來了一封又一封信讓我去讀大學,她說,哥,你是咱家的希望。
為了湊足學費,我也出去打工了,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我才知道妹妹為我吃了多少苦。當妹妹把她的血汗錢交給我時,我心里暗暗發誓,我一定會報答小妹。
四年大學,我花的是小妹的錢,每一分,都是她辛辛苦苦掙來的,她想念我,給我寫信,卻舍不得買一張火車票來看我。她長到18歲,還沒見過大海,我把在海邊的相片寄給她,她向自己的同伴炫耀:這是我哥在青島。
小妹快過18歲生日了,我問她要什么禮物。她說,同伴們都戴一種紅珊瑚的項鏈,據說會給女孩子帶來好運和愛情,她想要一條那樣的項鏈。我答應了她,說我會想著的。
我談了女友,花費更大,是小妹不斷地寄錢來。也許從小我被寵愛慣了,到后來,我花小妹的錢居然覺得天經地義,而那條項鏈我卻一推再推。
畢業后,我留在了青島,感覺自己在這個城市中想生存是那么不容易,我掙的錢不夠自己消費,交了房租剩不下多少錢,我答應給妹妹買的那串紅珊瑚的項鏈,卻總感覺經濟拮據而放棄了。
22歲,小妹出嫁了。她嫁了一個本村的農民,會開車,和她一起在外面打工。那時她愛上過一個廣東的小伙子,但父母不允許她跑那么遠,還是找人替她相了婆家,之所以找本村的,是因為照顧起父母更方便些,因為我肯定不會回去了,她自然就擔當起了照顧父母的重任。
她結婚的時候我本來準備回去,而且準備了1000元錢,相比小妹供我上大學的錢,這1000元錢是杯水車薪,但我只有這么多,雖然上班了,可我交往、談戀愛都需要錢啊,青島消費又高,我哪有什么錢?
那時,女友正和我熱戀中。她是青島女孩子,花錢自然也多,吃飯要去有情調的地方。我曾帶她回過一次家,她嫌我們家土氣,說我父母穿的衣服太臟,我當時有些惱,可又放不下她。母親說過這個女孩子不適合我,但我覺得要想在青島扎根,就要找一個本地女孩子。
在準備回家的時候女友向我要一個生日禮物,那個月恰好是她的生日,她說看中了一對耳環,只要1000元錢。我猶豫了一下,她說,早知道你不是真心愛我的。無奈,我把那1000元給女友買了耳環,結果,小妹的婚禮我沒好意思回去,我對小妹撒謊說,自己離不開,單位太忙了。
一年之后,我也結婚了,小妹卻來了,而且,給我送了兩千元錢。
我拒絕著,說自己沒給她花過一分錢,全花她的錢了。小妹說,誰讓哥有出息呢。她把兩千元錢給我,說,哥,有時間回家看看,爸媽想你呢。
那時父親的關節炎更嚴重了,是小妹一直照顧著他,來青島幾天,她也大包小包地買東西,給父母和丈夫買的。妻子說她,你妹妹一看就是鄉下人進城,買的東西多沒有品位啊。
在我心中,小妹的位置比父母還重要,因為沒有小妹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和妻子嚷了起來,妻子說,那是她的命!小妹還給妻子買了一件毛衣,妻子扔到一邊說,這么俗氣的東西怎么穿得出去啊?我看到小妹的眼里噙滿了眼淚。
一年之后,我有了孩子。小妹卻一直沒孩子,她四處去看病,花了不少錢,為她不生育的事,兩口子沒少打架。妹夫一看就是特別粗魯的人,他總是動手打小妹,有幾次我警告他說,再打我小妹,我會和你沒完。他卻說,養只母雞還能下蛋,她為什么不給我生孩子?
我有了孩子沒有人帶,妻子說,讓你妹妹來兩年幫幫咱吧。
我不好意思說,因為小妹有自己的家,何況夫妻感情本就不和。但妻子背著我打了電話,第三天晚上,妹妹提著簡單的行李來到了我的家。
從此,小妹又成了我兒子的保姆,洗臟衣,拖地板,把家里家外料理得干干凈凈。而且她寵愛著我們全家人,甚至連妻子的內褲都要洗,那些我們不愛吃的剩菜剩飯全是小妹在吃,妻子卻說,她受罪受慣了,這點苦對她來說不算什么。
妹夫來找小妹,要和她離婚。我看到小妹哭了。長這么大,我真沒見她哭過,再苦再累她也能堅持著。
小妹離婚了,兩年之后,也把孩子給我帶大了。我想在青島給她找個對象,離婚的喪妻的都行,小妹長得不難看,人又這么能干,找個在青島打工的應該不是難事。可父母卻極力讓她回去,說離了她根本就不行。
小妹到底又回去了,不久嫁了一個喪妻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幸好有孩子,離父母很近的一個小村,能三天兩頭回去照顧父母。父母說,沒想到,最后卻指上了這個最不疼愛的女兒,他們也覺得愧對她。相比較而言,我雖然在大城市,過年過節寄點錢回去,卻什么也指不上我,他們說,對不起我的小妹。而小妹從不抱怨,她說,自己這樣已經很好,至少父母和哥都是我最親的親人,有親人在身邊,一切都是幸福的。
我的小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她想到的總是別人。
而我答應給她買項鏈已經10年了,總以各種理由拖著。結婚后就生子,生子后就買房子還貸款,我總有忙不完的事情。當我事業有成嬌妻愛子環繞身邊時,當我住在青島最好的房子里開著不錯的車時,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說,你回趟家吧,你小妹不行了。
我的小妹,被檢查出患了乳腺癌,只有三個月的生命了。沒有人拿她當回事過,一直以為她是鐵打的女人,而她一直不讓父母告訴我,說我太忙還是別打擾我了,當我見到她時,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我抱起小妹,問她想說什么想要什么。
她用手艱難地比劃著,我看到,那是一條項鏈的形狀。那是10年前我答應過妹妹的,但卻一直被我忽略了。
小妹走了,那么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有了,我買了一條最好的紅珊瑚項鏈陪伴她,但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親愛的小妹,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來世,還讓我們做兄妹,只不過,那一世,你做兄,我做妹,我欠你的,來世償還。
(蘇兆明薦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