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使愛變得深沉而持久——
在巴金與蕭珊相親相愛地走過的28年的歲月之前,他們的戀曲進行了8年。
他們的戀愛因戰爭而變得持久而深沉,這也是一段令人賞心悅目的戀情。
比巴金小16歲的蕭珊,原名叫陳蘊珍,1920年出生于浙江的寧波。因父親在上海做生意,她就在上海度過了她的中學時代。蕭珊思想激進活躍,喜歡讀中外文學作品,一直是學校學生會里的積極分子,在認識巴金前,曾經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校方開除。但時隔不久,憑著自己的才華她又考進了歷史悠久的上海愛國女中,很快得到了老師的賞識。
那時巴金在大上海已是聲譽卓著,那部被譽為“20世紀的《紅樓夢》”的小說《家》業已出版5年,《霧·雨·電》、《新生》等作品也激發了整整一代年輕人的青春熱情,蕭珊也像當時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喜歡巴金的作品,小說中的人物命運和故事情節,常常使她情不自禁地沉浸在情感的旋渦中不能自拔,她真想見見這個讓她如此崇拜的大作家,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寫出這些震撼人心的作品的。于是蕭珊開始以一個讀者的身份給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寫信。每封信的言詞并不多,均以“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落款。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信給巴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巴金很快就給她回了信。
巴金朋友和兄長般的態度,給了蕭珊莫大的鼓舞,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信任了巴金,把他當作了自己的親人,從此以后,兩人開始了長達半年之久的通信。在信中,蕭珊說巴金給了她生活的勇氣和戰斗的力量,巴金則稱她的勇氣和力量是會磨練出來的,而他只不過是個“過著平凡生活的軟弱的人”。“一二·九”運動爆發后,蕭珊受到了感染,給巴金寫信:“我拋棄了個人主義的孤立狀態而走向集體的生活中。我愛群眾,我生活在他們中間,是的,我要把個人的幸福建筑在勞苦大眾的幸福上,我要把我的生命和青春獻給他們。”巴金欣喜地從蕭珊給他的一封封信中感覺到了這個陌生女孩的漸漸成熟,于是當女孩在信中提出見面的要求時,他馬上就同意了。
因為怕巴金不認識自己,鬧出笑話,除約了時間、地點外,細心的蕭珊還在信中附了一張自己的近照,當兩人在上海的新雅飯店見面時,還是學生的蕭珊驚訝地發現,心中崇拜的大作家和偶像原來是一個個頭不高,滿口四川腔,說話頻率很快,又不善言辭的中年人。而巴金也發覺,這個給他寫信的大膽的誠懇熱情的小姑娘,不僅純潔可愛,而且有著一雙可以透徹心靈的美麗的大眼睛。兩人相對而坐,盡管面前擺著酒菜,但都不曾舉箸擎杯。不曾與女性有過多接觸的巴金顯得拘謹而且過于嚴肅,而心中被激動充溢著的蕭珊微露羞怯,她用手撫摸著她帶來的剛出版的《愛情三部曲》說道:“先生,我很喜歡您這部新出版的著作,我很崇拜您。”
于是談話就從這部作品拉開了帷幕。后來蕭珊告訴巴金,她爸爸是上海泰康食品廠的股東,在南市城隍廟開了一家咖啡館。媽媽懂文學藝術,傾向“五四”新潮。她不滿爸爸的約束,想離家去闖蕩江湖。巴金一聽就笑了,多么孩子氣的想法,他勸她:“千萬不要這樣,我前段時間還寫信勸過一個17歲的孩子不要逃離家庭。像你這樣還是一只羽毛未豐的小鳥,很難遠走高飛的。天空固然廣闊,但到處躲著那些兇猛的老鷹,它們具有尖銳的眼睛和鋒利的嘴爪,準備著捕食一只迷途的幼禽。你應該避免無益的犧牲,留著生命和精力來貢獻給更大的事業。”巴金的話,在崇拜和敬仰他的蕭珊聽來,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良藥,她打消了離家的念頭,專心讀起了書。
“新雅”見面后,兩人的交往逐漸多了起來,蕭珊常到出版社找巴金。1936年底,巴金的朋友馬宗融要到桂林去半年,巴金被請到襄陽路敦和里去幫助照看居所。于是蕭珊常常去看巴金,并開始關心巴金的起居生活,蕭珊的天真活潑,可愛美麗使巴金感覺到了生活的豐富多彩,充滿了詩情畫意。大部分的時間里,蕭珊都是在靜靜地聽巴金講他的理想,談他的創作,這時她總會把食指銜在口中,頭微微俯下來輕輕搖擺,有時抬起頭來不經意地看巴金一眼。偶爾碰上學校里有什么活動,她這個學校里的活躍分子就和愛國女中學生會的主席陶肅瓊一起邀請巴金和靳以去作專題報告、演講。巴金不愿掃蕭珊的興,就拉上能說會道的朋友李健吾同去幫忙。活動一完他們便一起去公園玩。穿著工裝褲的蕭珊趴在草地上,支起胳膊,額前是整齊的劉海,頭發蓋住耳朵,頭上還有一只蝴蝶結,一臉孩子氣。另一邊是穿著西服遠遠躺著的巴金,用禮帽遮住臉,有點兒害羞。那是一段純真而浪漫的日子。
在日益增多的交往中,蕭珊逐漸對巴金產生了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情感,她越來越愿意和他呆在一起,巴金對生活的真誠、激情和高尚的人格力量常常使她感動,難道這就是愛嗎?就在蕭珊對自己的感情猶豫不決時,她的父親欲把她許配給一個有錢的人。知道了父親的打算后,經過一番思索,蕭珊找到了巴金在霞飛路霞飛坊的住處。道明來意后,巴金讓她自己決定,并認真地對她說:“你還小,一旦考慮不成熟,會悔恨終身的。將來你長大能有主見了,成熟了,如果還愿意要我這個老頭子,那我就和你生活在一起。”一語未了,蕭珊已是淚流滿面。她從中看到了巴金內心的真情和對她的愛護,更堅定了她追求愛情和幸福的決心。
1937年,“八·一三”的戰火燒到了黃浦江邊,憤怒的上海灘沉浸在抗日救亡的熱浪中。那天,巴金約蕭珊來到黃浦江邊,兩人并肩而立,久久地凝望著對岸炮彈爆炸后燃起的熊熊大火,心中充滿了悲憤。他們商定要用各自的行動來支持和投身抗戰洪流。回去后,蕭珊參加了青年救護團,她和同學們一起勇敢地到戰地醫院當護士。她常把戰地醫院的見聞和感受告訴巴金,巴金則鼓勵她寫文章。蕭珊寫的一篇作品《在復興醫院》,發表在茅盾主編的《烽火》上。巴金讀后表揚她文筆美,受鼓勵的蕭珊,又寫了許多篇,《烽火》、《宇宙風》等報刊都先后刊登了她的作品。而蕭珊的行動,反過來又鼓舞了巴金,他以蕭珊本人的愛國熱情和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為素材,寫了抗戰三部曲之一的《火》。
抗日戰爭的爆發,使中國成了一個對敵作戰、民族解放的大戰場。因為擔心巴金在動蕩時局中的安危,蕭珊放棄了去延安的念頭,和巴金一起竭盡所能投入了當地的民族救亡戰爭中。
1938年暑假,年輕的蕭珊在巴金的支持下,決定到昆明上大學。她和兩個同伴乘海輪繞道越南海防去昆明。在那里她得到了在西南聯大教書的沈從文的關照,順利地考進中山大學外文系,不久轉學到西南聯大,改讀歷史系。1940年夏天,巴金《激流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秋》交開明書店出版,由于思念在昆明的蕭珊,又擔心法國戰敗以后滇越鐵路會被切斷,便決心放下《火》第一部的寫作,先去看望分別了一些時日的蕭珊。當巴金帶著樣書走下火車時,一眼便看見了站臺上接他的蕭珊。戰火的無情并沒有使她消沉下去,她依舊那么活躍開朗,那么豐姿綽約、光彩照人。
在開明書店昆明分店經理盧芷芬的安排下,巴金住進了武成路書店附近的一間幽靜的房子,房子周圍是花樹繁茂的花園,抬眼便可看到房外吐蕊怒放的鮮花。這樣的環境,對于寫作來說是最好不過了。這時正是學校放暑假期間,蕭珊每天來看他,賞花論文或是一起出去游山玩水,他們幸福的足跡踏遍了西山龍門等地。歸來疲倦時,他們就手拉手到武成路上一間有名的牛肉館去吃飯,以至于成為那里的常客。每天,當蕭珊回校以后,巴金就在這屋子里埋頭寫他的《火》。這是他們少有的一段安適的生活。
1942年,由于抗戰吃緊,巴金籌建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桂林分社也面臨危機,一些同事的先后離開使巴金頓感悲寂,不知所措。體貼入微的蕭珊知道這一切后,深深惦念著巴金,為了分擔他的憂愁,撫慰他的寂寞,沒等大學畢業,她就來到巴金身邊:“你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說過在你身邊的。”不再需要過多的言語,一位純真姑娘矢志不渝的摯愛,使巴金看到了蕭珊金子般的一顆心。他的眼睛濕潤了,他多么想立刻和眼前的紅顏知己結婚,可是目前經濟的拮據,使他怕委屈了蕭珊。他顫抖地說:“蕭珊,再等我一年,好嗎?”再等一年,蕭珊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巴金的難處:大哥自殺后,留下一大家人,由于戰爭阻隔,原由三哥承擔的生活費用,就只能靠他了。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巴金拼命地寫書、譯書、編書,他不能被經濟問題所困擾,更不能影響自己的創作心境與創作質量。他寫出了《火》第三卷,翻譯完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處女地》。侄兒、侄女的學費有了,結婚成家的費用也沒問題了。
1944年5月1日,蕭珊和巴金決定結婚。此時巴金已經43歲了,而蕭珊只有27歲。相識到決定結婚,他們的戀曲進行了八年,與他們共同經受的一場民族戰爭所需要的時間相同。或者可以說,正是因為戰爭,他們的愛才變得持久而深刻。這八年中,他們在連天的烽火中幾度離散,幾度相聚,天南地北,兩情依依,患難與共的歲月早已把他們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如今終于要結婚了,蕭珊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渴望。巴金在桂林漓江東岸借了朋友一間房做新房,沒有添置一絲一綿,一凳一桌,只有巴金四歲時與母親的合影,作為祖傳的珍貴家產,也沒有什么可安排的,只委托弟弟李濟生以雙方家長名義,向親友印發了一張旅行結婚的“通知”。一個星期后,巴金和蕭珊去貴陽郊外風景如畫的“花溪小憩”度蜜月,這是坐落在花溪公園內的一棟花園洋房。這里沒有樓,房間也不多,那些天也看不見什么客人,環境十分幽靜。正值春暖花開的季節,天氣格外晴好。公園里的溪水日夜流淌,一切都充滿了勃勃生機。美中不足的是賓館只接待住宿,不供應餐飲。得走上半個小時才能到鎮上吃到飯。到達貴陽的當晚,他們就在花溪鎮上的民樂村飯店舉行了只有當事人出席的神圣而簡樸的“婚宴”。他們找了一個清靜的位子坐下來,要了一份清燉雞和兩樣小菜,要了瓶葡萄酒。小天地里雖然清貧幽寂,但有溫馨的晚風和清新的紅花綠草,還有悅耳的溪水聲作伴。他們沉浸在微弱的燈光下和綿綿的絮語中,他們從沒有這樣待在一起過,也沒有享受過一次這樣的溫馨,他們深情地望著對方的眼睛,時間仿佛停止了!在淙淙溪水畔的小旅館里他們度了三天蜜月,這短短三天的蜜月卻奠定了他們的一世情緣。從此開始了他們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甘苦共嘗的新的人生之旅,在他們相親相愛走過了28年的歲月中,他們從未吵過一次架,紅過一次臉。
(張健民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