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底開始,我和小鄭就開始為明年的畢業而忙碌。別人都以為學醫的前途光明,其實要找一份當醫生的工作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去那種小醫院,還不如一個醫藥代表日子過得滋潤呢。
在那個杭州濕冷的冬天里,我們一直彼此依偎著,鼓勵對方:工作會有的,房子會有的,汽車也會有的。初春的時候,果然傳來了好消息。在小鄭的導師的幫助下,一家省級醫院答應讓他去實習。
我們去KTV 唱歌慶祝,合唱了一首《東京物語》。“如果我說愛你,就是真的愛你。是不能代替的,用時間沉淀的,每秒都會珍惜……”當我們互望的時候,我從他的眼眸里看到我未來幸福的存在。大廳有計分器,說我們合唱的水準有95分,是當晚最高的。我們得到了獎品,《東京物語》的CD 。
實習很辛苦,各個科輪流跑,而且沒有工資拿。有的時候,看著他勞累了一天憔悴的臉,我很心疼。但他總是對我說,為了我們未來的幸福,一切都是值得的。夏天到了,本來想和小鄭去游泳的,可是經常看不到他。偶爾見到了,他也只是淡淡地說最近很忙。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當醫生真的有這么忙嗎?
我的工作終于找好了,是一家新開的民營醫院。想找小鄭去慶祝,可是找不到他。打他的手機,響了很長時間,有個女人的聲音“喂”了一聲,馬上就掛斷了。我對著手機發了很長時間呆,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已撥電話的記錄,想確定我有沒有撥錯電話。其實我知道不可能,因為小鄭的電話是特殊的,我設置了單鍵撥號功能。
找不到人陪我唱歌,我只好一個人獨自反反復復地聽CD 。
“如果我說想你,就是真的想你。是無法呼吸的,被淚水滲透的,每秒都不停息。怎么也睡不著,想你……”
后來終于知道,小鄭導師的女兒愛上了他,于是他選擇了她。聽到這個消息我并不是很震驚,只是覺得可笑,我居然成了一部肥皂劇的悲情女主角。只是沒想到他那么懦弱,不敢當面告訴我。現在不是上個世紀90年代了,誰都知道大學生不再是天之驕子,我們時刻準備著為了現實奉獻自己的愛情,沒有什么可想不開的。
不知道為什么,失戀竟然會導致牙疼。我走了半小時的路,去了小鄭實習的醫院看牙科。我不知道他今天在哪一科上班,也不知道他今天上不上班。沒想到掛號的時候遇到了他,他談笑風生地與導師的女兒穿過大廳,走到門外,然后揮手告別。轉過身來時,他看到了我,笑容便隱去。
我卻很鎮靜,大大方方對他微笑:“嗨,你的新女朋友很漂亮嘛。”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臉色發青。我的牙齒忽然不痛了,似乎我走了那么長時間的路,忍了那么長時間的痛就是為了要看看他的尷尬。現在我看到了,但也沒什么成就感,早知道就不來了。
“你找到工作了嗎?”他忽然問我。
“還沒有。不如你介紹個什么醫院的院長或者他們的兒子給我認識?說不定我可以釣個金龜婿哦。”我覺得自己笑得很虛假,有點像個三四十年代的風塵女子在那兒強顏歡笑。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有說。
“我走了,再見。”我更加覺得無趣,希望不要再見到他了。
走出醫院大門,門外是人潮洶涌的馬路。我喜歡繁華,它可以淹沒所有的落寞。街上幸福的人那么多,我有什么理由沉溺在傷感中?小鄭似乎在身后喊我的名字,他說要我聽他解釋,我當作沒有聽到。小時候聽過一個童話,只有一直向前走才能走出有魔法的森林,如果在半路上回過頭去看就會變成石頭。
我加快了腳步向馬路中央走去,有一輛轎車搖搖晃晃地向我沖來。我覺得它要撞上我了,因為我忽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避讓它。就在這個時候,小鄭忽然從后面抱住我把我推開……我已經忘記發生的過程了,當我清醒過來時,我正坐在急診室前發呆。我的思維很遲鈍,不清楚自己現在的感覺是什么。我只是一直在想,小鄭為什么要來救我?他為什么不繼續地多愛自己一點?
小鄭的生命沒有危險,但他的右手廢了,以后都不能夠干重活,更加不可能拿手術刀。導師和導師的女兒來醫院看他,聽說這個結果,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有空再來看你。”走的時候,導師的女兒說,不過她再也沒有來過。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小鄭兩個人,周圍是一片清冷的白色,白得太過純粹反而讓人不知所措。我把我的左手放在小鄭的右手上,我知道愛情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它只是被現實撞了一下腰,如今它又恢復了寧靜。
小鄭的工作成了泡影,他很少說話,絕口不提他救我這件事。就算偶爾有人說起,他也只是保持沉默。不知道他是后悔了,還是不想圖我的報答。小鄭出院后,我便搬去了他家住,與他正式同居。雖然雙方父母都是保守的人,這一次卻誰都沒有異議。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應該以身相許。
沒想到民營醫院的工作也很忙,幸好有小鄭的父母照顧他,不然的話我實在怕他會不會一個人的時候做出什么想不開的舉動。每天下班回家的時候,小鄭的臉色總是不太好看。
“你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
“你是不是和別人出去玩了?”
這是他最常問的問題,為了不刺激到他如今脆弱敏感的心,我每天只在醫院和家兩頭跑,偶爾去買件衣服,也肯定讓小鄭陪著我。我覺得小鄭這樣的狀況很不好,也許他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但我知道他是不肯的,畢竟大家都是學醫的,萬一遇到熟人,那對他又是一個大的打擊。
又是一個冬天到了,這個冬天特別冷。老板說,年底了,下班請所有員工去香格里拉吃一頓。大家都歡呼雀躍,只有我有些為難。只是平日里已經夠不合群了,這樣的日子總不好再掃大家的興。打電話回家,我對小鄭說:“今晚我和同事在外面吃飯……”
他什么都沒說,“啪”地掛掉了電話。那晚我第一次在香格里拉吃飯,卻食不知味。回家時已經很晚了,房間里黑漆漆的。我以為他睡了,打開燈,卻見他正坐在那兒瞪著我,他的眼神比這冬夜更加寒冷凍人。我說了很多話,向他解釋。越說越覺得好笑,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解釋?
他看著我的眼神:“你一點誠意都沒有。”
我承認我走神了,可是那不代表我沒有誠意,我真心希望他能原諒我,不然的話今晚一定睡不了一個安穩覺。果然,他站起來,走向我,伸出那只沒有受過傷害的左手,用力地打在我臉上。我只有一瞬間的驚詫,很快就平靜下來。就算委屈不平,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反正我這一輩子注定是要跟著他的了。何況我實在太累了,明天還要動一個重要的手術,不想和他爭吵。
我的忍耐成為一種縱容,他變本加厲,脾氣越來越暴躁。而他的父母只是漠然地看著,似乎理所應當。我想也許他們恨我,如果不是因為我,小鄭現在應該已經榮華富貴。又也許,小鄭其實也恨我。而我,怕自己也開始恨他。
有一天,我的父母來小鄭家看我,帶了很多禮物上門。期間,說起小時候住在我們家隔壁的一個男孩從美國回來了,還多次向他們問起我。小鄭忽然掀掉了整桌的飯菜,通通摔在了我身上。我一臉的狼藉,在父母受到驚嚇的目光下,再也受不了,我對小鄭吼道:“我沒有什么欠你的,那一天,就算你不救我我也不會有事!”
這原本是只屬于我們之間的秘密,雖然我們從來沒有明說過,卻心知肚明。那天如果我站在原來的位置上,汽車其實并不會撞上我。可是小鄭沒有看清楚就沖了過來,我想他是太擔心我了。所以就算他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一樣會一生一世地感激他。
“是,你不欠我的,所以你想離開我了對不對?”
我看到他的眼眶紅了,我的眼淚卻全流在了心里。為什么他不明白?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離開他,除非是他先離開。
在那一天之后,小鄭不再理睬我。不管我多么努力地想與他重歸于好,他總是冷眼相對。晚上,如果我睡在床上,他就睡地板。如果我非要陪他睡地板,他就去客廳睡沙發。我的父母開始安排我去相親,他們認為我不應該為小鄭葬送一輩子的幸福,他們覺得小鄭已經不值得我愛了。
相親的對象是一位大學教師,他表示愿意幫助我調到國有的醫院。我們在街上散步,經過一家音像店的時候,我聽到里面正在唱那首《東京物語》。
“我受夠了熱情的苦,青春幸福當做賭注。既然相愛為何不愛,何況那的確是真愛。愛的開始如此簡單,愛的過程如此困難。世間一切都是假的,我愛你,你愛我不愛?愛我不愛?”
我站在那里,無法挪動自己的腳步。我的靈魂仿佛被歌聲吸走,在我終于決定要離開小鄭的時候,我卻發現,原來我依然愛他。
在醫院遇到了一個熟人,小鄭以前導師的女兒。她看著我有點尷尬地一笑:“你在這里工作啊?”
我點點頭,本來想問她怎么不去看看小鄭,但很快就覺得沒什么必要問,多此一舉。倒是她主動提起了小鄭:“他還好吧?你們結婚了嗎?”
“還沒有。”
“你們應該結婚。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小鄭追求我是想利用我,他想通過我得到好的工作,然后一腳將我踢了。他是個很自私的男人,但確實是個很愛你的男人。”
又是肥皂劇一樣的劇情,我早在電視里看過無數次類似的情節了,又爛又俗,可是為什么我還是想哭呢?
那天晚上,小鄭問我:“那個人好嗎?”
“誰?”
“你家里人給你介紹的那個。”
我愣了愣,沒想到他知道我去相親了。
可是他卻沒有像以前一樣暴怒,見我不說話,便淡淡道:“不好嗎?再看看別的吧,總會有好的。”
我也淡淡地說:“不用了,我已經有好的了。”
他一怔,不解地看看我。
“我們結婚吧。”我對他說。
他有些迷茫:“你真的愿意嗎?”
“當然,因為我愛你。”我在他腿邊坐下,把頭放在他的膝上。
等我們結了婚,他就不會再那么害怕失去我。總有一天,我們依然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