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接到老公的電話,他弟弟要把他媽送到我們家來,說以后他媽由兄弟倆每人半年輪流接到自己家里贍養,我氣絕。婆婆三年前雙目失明,一年前又中風癱了半邊身子,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要人招呼。我上班的地方離家遠,老公開出租車一天到晚不在家,女兒讀寄宿學校,誰照顧她?
“他們到底什么意思啊?香梅不反正在家沒事嗎?我們又沒白讓他們侍候,我們出了錢的。”我氣憤地說。香梅是老公的弟媳婦,下崗之后一直閑在家里。“她嫌我們出五百塊錢一個月太少了,說媽又不是她一個人的。”老公嘟噥。我心頭的火苗一下子竄起老高:“媽怎么不是她一個人的?房子家產不都給她了嗎?我們為買房子添置家具節衣縮食的時候,她怎么不說媽不是她一個人的?她住現成的用現成的,心安理得享媽的福。我們跟她計較過嗎?現在媽的單位倒閉了,沒有收入了,人也癱了,她才想起媽不是她一個人的?哼,真說得出口!”老公說:“你先別顧著發火,把卓卓的房間騰出來吧?”我沒好氣地說:“卓卓回來睡哪?”“陽臺上可以開一個鋪啊。”他怕我再發牢騷,飛快地掛了電話。
丈夫是婆婆的大兒子,因為太老實,二十八歲才結婚。我進門時弟媳婦的孩子都能喊我“伯娘”了。弟媳婦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人長得漂亮,嘴巴子又甜,特會來討好賣乖那一套,和婆婆關系處得很好。我性格直率,又出生農村,許多生活習性都跟他們格格不入,婆婆自然看我不順眼。我妹妹在城里上大學,到我家來過幾次,婆婆就向別人傳授經驗,娶媳婦千萬不要娶農村里的,鄉下媳婦只顧娘家,又一窩窮親戚。好幾次我都跟她吵了起來。婆媳關系是谷好米才好,她偏心眼,我對她也就沒什么好印象。好在磕磕碰碰了兩年后,我和老公另買了房,搬出了那個讓我郁悶的家。
婆婆和弟媳婦一家的美滿幸福持續了十年。侄兒進高中時,弟媳婦下崗了。禍不單行的是婆婆的單位也被買斷了,一家四口靠弟弟一個人的工資維持,生活艱難了許多。養尊處優慣了的弟媳婦拉不下臉面出去找事做,把一腔怒火全發泄在弟弟身上,三天吵兩天鬧,擾得雞犬不寧。婆媳關系也僵化了。
特別是在婆婆的眼睛因白內障失明后,家里的戰火就再沒斷過。弟媳動不動就指桑罵槐影射婆婆是個大包袱,拖累了家里。婆婆針尖對麥芒跟弟媳婦算舊賬。最后,仇越結越深,婆婆揚言要把房子賣了進敬老院。讓他們再得不到一點好處。
弟弟跟我們商量,想請個保姆讓婆婆分開過段時間。于是,兄弟倆每人一月拿出300元錢來付婆婆的生活費和保姆的工資。可保姆還沒干滿一個月。弟媳婦又自作主張給辭了。理由是保姆手腳不干凈,家里老丟東西。弟弟說反正弟媳婦在家里閑著,花錢請別人照顧還是不如自家人放心。這樣,贍養協議又變成了我們月付400元給弟媳婦,由她照顧老人的生活。婆婆也真是多災多難,眼睛失明剛剛一年,上廁所時又摔了一跤。癱了半邊身子,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我們主動把每月付給弟媳婦的錢又漲到了500元。可她還不滿足,沒跟我商量半句,突然就把婆婆送我這來了。
雖然心里有氣,從出租車里拿出婆婆那些包包裹裹時,心里還是一陣酸楚。婆婆一生要強,年輕力壯時一心一意為兒孫,到頭來卻像個包袱被兒子們甩來甩去,她的心頭肯定別有一番滋味吧。
我從柜子里抱出一床新棉絮、一床新鴨絨被給婆婆鋪上。婆婆摸著柔軟的被面激動地說:“好暖和,好舒服。”
因為以前有隔閡,婆婆在我們面前顯得很拘束。她很胖,食量也大,可吃飯時我們不給她添她就放碗說夠了,開頭我以為她一碗真夠了。因為她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沒運動。后來發現她放下碗后還坐在那里不愿意挪開,就又給她添了點,她一邊說不要了不要了,卻幾口就吃完了。她喜歡吃水果,也喜歡喝開水,到晚上卻盡量不吃也不喝。她怕晚上上廁所,影響我們休息。她越是這樣我心里越覺得她可憐,以往對她的成見也就自然地消失了。一個眼不能看腳不能走的病殘老人。我還跟她計較什么呢?于是,買菜專揀她喜歡吃的,排骨雞肉都燉到進嘴就化的程度,客廳的空調裝到她房里……
一日,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白內障可以通過做手術治愈的消息,馬上去相關醫院咨詢了一下,醫生說只要眼睛還有一點光感就有希望。我回家問婆婆:“你看著電燈眼睛有感覺嗎?”她說紅彤彤的一片。我說好,有辦法。
婆婆聽我說她的眼睛可以通過手術復明,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又搖頭,說黃土都埋到脖子了,還受那個罪,一刀割死了也說不定呢。
我知道她擔心的是錢的問題,就說:“也不要花多少錢,醫生說六千多塊錢就夠了。我跟老二說一聲,各出一點,也傷不了筋骨。”
婆婆嘆口氣說:“還是算了吧,老二媳婦不會答應的,她恨不得我早死。”
老二媳婦果然不同意,也不是說不同意做手術。她是個在外人面前最做乖的人。她說,能做好當然是求之不得了,出三四千塊錢是小事,可萬一失敗了怎么辦?媽媽又年紀這么大了,萬一進了手術室出不來,我可擔不了這個風險啊!
我說,這個不要我們擔風險,讓他們的兒子擔好了,而且也征求老人的意見,如果她怕失敗,我們就不做。
她又說,媽反正是躺在床上,眼睛看見了也沒用,還不一樣要服侍。我說那不一樣,至少她可以在吃飯的時候知道自己碗里是什么菜。
最后他們還是出了錢,不過在把錢交到我手上時弟媳婦狠狠地拋出了一句:“治不好的話,誰主張的誰負責。”
婆婆做完手術的第二天上午,醫生給她拆開紗布讓她看我們,她一直都搖頭。我的心懸了起來,這下老二兩口子肯定怨死我。
在醫生一次次問能看見嗎能看見嗎,婆婆一律回答看不見時,我偷偷溜回了單位。剛坐下,老公的電話就打來了,我嚇了一大跳,生怕是婆婆出了什么意外,沒想到他在電話里沖我喊了起來:“成功了,媽的眼睛看見了,能認出我們來了,醫生幫她測了一下,有0.4,她的眼睛是手術后視力恢復最好的。媽高興得要命,馬上就要回家。還一定要你來接。”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馬上打車又去了醫院。
剛到門口,婆婆就指著我喊:“米娜,米娜。”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我也興奮得流了淚,畢竟,她已經在黑暗中摸索了三年多。我們扶著她到門口去坐車,老公要了一輛的士,婆婆指著的士開過來的方向,孩子似地喊:“的士來了,的士來了,我看見了,是紅色的!”大家都看著她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婆婆的眼睛看見了,我的生活壓力就減輕了。沒事的時候她可以看電視打發時間,還可以自己上廁所。自己倒茶倒水,自己熱飯蒸菜了。我給她準備了一雙拐杖,讓她用手扶著在房間里活動,有太陽的時候,她能自己挪到陽臺上曬曬太陽。
婆婆的性情也開朗了許多。常常跟來看她的客人談笑風生,談話的內容自然是把我往天上捧,把弟媳婦往地底下踩。我很反感婆婆這一點,跟她說,你別再到別人跟前說我好,你說我好,我對你是這樣,你不說我好我對你也是這樣。你說弟媳婦不好,她再不好你也要靠她養老,你也還要跟她相處,那些話傳到她耳朵里她會怎么想?對你有好處嗎?婆婆紅著臉說:“我以后不講她的什么了,原來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說:“哪里啊,我早忘了,做父母的哪有一碗水能絕對端平的呢?太平了不就都喝不到水了嗎?”
半年時間過去了,婆婆又要回弟弟家去了。提前幾天她就躲在房子里哭,我知道,她不想走,她想長期住在這里。可我還是把她送走了。該我盡的責任我盡,該弟弟盡的義務也攬到我頭上我心里會不平衡,而且我也不能老把女兒的房間安排在陽臺上啊!走前我把婆婆從里到外換了個嶄新,以示心中的歉意。婆婆臨出門時抓住我的手泣不成聲:“米娜,你是好人,我會保佑你發財的。”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不好,要真好就不會要你走,就一個人養著你,不攀比弟弟。”
車子啟動了,我揮著手喊:“媽,半年后我再接你回來!”
婆婆抹著淚說:“你一定要記住日子,11月26日。”
我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