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張童一起再次走出民政局的那天,陽光看上去比當初的某個日子更加亮麗。過馬路的時候他習慣地站在我的左邊,那個車來的方向,將我放在安全的位置,然后牽著我走到對面,松開手,說:“蕊,要不要送你?”
我抬起頭看著他,笑了笑,將手中綠色的證件塞進包里:“不用了,你先走吧,我想逛逛街買點東西。”
“會不會是又去折磨你的頭發?把它們剪短,或者干脆弄亂?”他笑,笑容里沒有任何敷衍的成份。
“也許吧,可能會。”我也笑了,想了想,他到底是知道我的,知道我在偶爾茫然的時候,會做些什么,有怎樣的習慣;就如我亦知道他,離開這里,去單位,會上上網,找什么人說說話,也許會告訴對方,他同我離婚了,正式的,辦理了手續;會說,我們依舊會互相關心,不會成為陌生人,只是不能生活在一起。
在看著對方猶如看著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時候,彼此無奈地認下了這個必然的結果:原來沒有愛,我們真的不能將婚姻進行到底。
這原本就是一個錯誤的嘗試。
在路口分別,他拍了拍我的頭:“走了啊,別亂花錢。”
“嗯,你慢點開車。”我說,像每次他離開家時習慣的口吻。
他也答應著,同樣習慣地應對。可是我知道,他一握住方向盤就會忘記我說的話,就會讓車子飛起來,一如我失眠的時候,一定也控制不住偷偷背著他吃安定。彼此生活中的壞習慣,不會因為對方的提醒而改變。
三年的婚姻,我們彼此誰都沒有改變誰,誰肯輕易為誰改變呢?想想,有愛尚且不能,何況沒有愛情。
就這樣站在那里,看著那輛熟悉的綠色越野車慢慢消失在路的轉彎處,我的心底慢慢涌起一絲失落。但是沒有痛,一點都沒有,我愛過,我知道痛的感覺,它不是這樣子的。而他,亦行色從容,除了眼中那一抹惋惜,誰都沒有挽留對方沒有提出繼續走一段。我們都是理性的人,用了彼此三年的時間,來驗證這場最初就沒有愛的婚姻,是不是能夠進行到底。結局出現,我們接受,只是這樣。
二
三年前,我和張童由別人介紹認識,那時候,我剛剛從一場戀愛中走出來不久,對感情,有種身心疲憊的倦怠。那場愛情持續了6年,在我27歲的時候,終于徹底地失去了,因為太深的疼痛,對生活,我有心若止水的淡漠。而張童,因為忙于事業,幾年前失去了青梅竹馬的愛情,之后事業一直攀升,情感一直空白,一晃也到了一個男人婚姻的尷尬年齡。有認識他剛巧也認識我的朋友費心撮合,他們說:如果走到一起,說不定會很好,看過去,亦是郎才女貌。
或者是急于找些什么來替代情感的空白,我接受了朋友的好意,慢慢和張童相處了段時間,可能因為不再年輕,或者都在經過了一些事后變得理性寬容,在一起的感覺也輕松舒適。他是個受過良好教育、溫文爾雅、面容俊朗的男人,逛商場時主動為我拿包,從不厭煩;吃飯時也會為我拉凳子,鋪餐巾,語言也幽默,且懂得適可而止;很多人在一起時,也會合時宜地說笑或沉默……看過去,無可挑剔。但,他不是我愛的那種人。更因為我確切地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愛情發生,和他在一起,我也沒有任何愿望,不苛求他愛我,更不干涉他的自由,倒多了一些對朋友的寬容……
三
就這樣,認識半年后,我們結婚了。婚禮豪華,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是天造地設的佳緣。只有我同張童內心是平靜的,帶著些應對生活的倦怠,因為彼此需要一個婚姻,需要這種生活。甚至婚禮的當晚,因為身體的疲倦,他躺在沙發上連衣服都沒有換就睡了過去,我占據著我們那張寬大的床同樣睡得六親不認。誰都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沒有激情、沒有傾訴,更沒有新婚之夜該有的纏綿,好像我們相識多年,在一起過了很久一樣。第二天早上張童比我先醒來,看著彼此的樣子解嘲地笑,說:“說出去,讓別人知道了,我這個新郎會很沒面子。”我也笑,說:“我會替你保密的。”
這樣的新婚之夜,讓我們除了解嘲地笑,無其他話可說。
日子就那樣慢慢開始。在一起時,我們也會互相照顧體貼,我做一切家務,而家中所有的花費和其他事情,張童都獨自承擔了。他沒有應酬的時候,會提前打個電話給我,我準備好晚餐,我們一起吃飯,像平常的夫妻那樣,我們也邊吃邊聊天,說說單位的事、朋友的事和第二天的天氣。如果晚上有球賽,我會自動和電腦相伴,然后獨自睡覺。有我喜歡的節目,他也從不同我爭。若他有應酬,也會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安心做我的事,也出去和朋友聚聚,不再過問他,不管多晚,從不打電話騷擾,不問他同誰在一起在做什么……結婚的一年中,我們沒有過任何爭執、分歧,沒有任何的不快,因為彼此對對方存了太多擔待。即使他偶爾整夜不歸,我依然能睡得安穩踏實。是的,這個男人我不愛,我們只是一起生活,所以我對他沒有愿望,所以他的任何行為都傷害不到我。
也在某些夜晚做愛,也有身體的激情,是這個婚姻里惟一看上去和諧的內容。
這樣的生活,在別人眼里,它幾乎是完美的,沒有爭執沒有傷害,讓很多人羨慕。
只有我同他知道,真相不該是這樣的。它太平和了,平和得失去了婚姻該有的真實和分量。
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被敷衍的婚姻,沒有欺騙,但缺乏足夠的情感真誠。最初,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這種表面的平和開始以不同的形式撞擊我們的內心。
四
幾個月前,我同一個很久不見的高中同學邂逅在街上,那是當年我非常喜歡的一個男生,而多年后再次與我相遇,他也異常興奮。兩個人一同吃了午飯,意猶未盡,找了家酒吧一同喝茶聊天,我們邊說邊笑,有無限感慨。就在說話說到盡興的時候,他忍不住握住了我的手……張童就是在這個時候陪著客戶走進來的,酒吧里人并不多,我們一眼看到了對方。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和同學的手在桌面上的糾纏。可是,出乎我自己的想象,我并沒有任何的慌亂,甚至沒有吃驚,只是把手從同學手中抽出,說:“真巧,他也來了。”
同學愣了一下,隨著我的目光不安地看過去。
張童的神情同我一樣平靜,并不只是假裝的平靜,他甚至先禮貌地帶著客戶坐下來,才走到我身邊打了招呼。我介紹他們認識。張童伸出手,和我的同學禮貌地握了手,寒喧,然后告別。
同學的表情一直很尷尬,在張童離開后惴惴地問:“我不會影響你們之間……”
“當然不會。”我打斷他,“這沒什么呀,很平常的一件事。”
“真的不需要我去解釋一下?”他疑惑地看著我,“你們之間,存在絕對的信任嗎?”
我張了張口,卻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的,這不需要解釋,可是這是信任嗎?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追究這個問題,我從來不過問他的人際交往,不過問他的行蹤,更不看他的電話短信息,在這個婚姻里,我們擁有絕對的自由,因為我們不愛對方。
同學微微嘆口氣:“大多的夫妻是相互猜疑相互控制的,因為太在乎,有時候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舉動,但也可以理解。你們,真是難得。”
我笑了,沒有延續他的話,可是笑的時候,心里卻有一種莫名的悲涼。我戀愛過,我知道在乎一個人的感受,所謂的放心、信任、大度、寬容,不過是因為不在乎。所以同樣張童也不在乎我。只是我們都不去分辯。可是那天晚上,在回去后誰都沒有提起酒吧里情形的那個晚上,我的心底,卻一直延續著那種悲涼的感覺。這是一場婚姻啊,我和張童,可能會在一起走一輩子那么長,但是多么可悲,我們不在乎對方。這場沒有愛的婚姻讓我們經營得和平安穩,卻缺少了最基本的計較和重視,那本該是一種婚姻里瑣碎平實的溫暖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沒有吃安定,刻意地讓失眠陪伴我。沒有喊醒睡眠安穩的他,慢慢地,獨自地讓這種感覺過去。既然已經敷衍了,我想,就敷衍到底吧。
可是我錯了,這種平和,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那天晚上,張童像以往一樣告訴我,晚上有應酬,晚了就不再回來了。我也像平常一樣應允著,然后處理自己的事情,看電視,洗澡,關了手機睡覺。張童果然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沒有回來。我沒有多想什么,也沒有給他打電話,作為一家大公司的業務經理,我的感覺中,他的時間是不屬于自己支配的,我并不想干涉和過問。
第三天晚上,張童回來了,讓我略感意外的是,他看上去明顯地消瘦和憔悴了,衣服也失去了一貫的整潔。本能地,在我幫他換下外套后問他:“這兩天很忙啊,還是喝多酒了?你氣色不太好。”
張童疲憊地坐下來,搖搖頭,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頭看著我:“蕊,這兩天我病了,一直在醫院。”
我愣住,手中掛衣服的動作停下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為什么你不問?整整三天,你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他苦笑。
“我……我以為……”我機械地把衣服掛在衣架上。
“蕊,我不是怨你什么。只是……你知道嗎?這兩天我躺在醫院里,一直開著手機,24小時,你知道這不是我的習慣。也許潛意識里,我在等待什么,你的一個電話,你的問候,你的擔心,哪怕是你的追問,可是都沒有。我在想,我們這樣子,到底像不像夫妻?這樣的婚姻,到底有沒有意義?我們真的是如此不愛對方,不愛到對方失蹤幾天,都不管不問?”
“我們……”我忽然語塞。是啊,他沒有說錯,這就是我們的婚姻。
“蕊,原來我們錯了,沒有愛情的婚姻,雖然看著這么穩妥安寧,可是這樣的婚姻那么寒冷那么沒有人情味,我們都在用最冷漠的方式傷害對方。蕊,難道你真的沒有過任何委屈嗎?在我們這場沒有愛情的婚姻里?”
我慢慢直起身,沉默了。我想起那個失眠的夜晚,想起那些我獨自面對電腦的日子。張童沒有說錯,我們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互相照顧,也有人和人之間的親近和愛護,但是,沒有愛情。沒有愛情的婚姻真的是這么平和與殘忍。
還有什么話可說呢?
五
一個月后,我同張童正式分手了。那天如他所猜測的那樣,我去剪短了頭發,然后給他打了個電話,我說:“我們都需要重新開始,因為面對婚姻,我們并沒有真的長大。”他認可。
婚姻,是不可以敷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