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能很多人跟我們一樣,在最初聽到颶風襲擊美國的消息時并沒有太在意。在我們心中,美國是個強大的國家。先進的科技、雄厚的財力、發達的基礎設施、有效率的政府和社會組織、防范和處理危機與災害的意識和能力、較高素質的民眾,還有人們在9.11事件中表現出來的團結、自救和互助能力。在這樣一個國家,再大的自然災害又能怎么樣呢。但是接下來幾天里事態的發展卻越來越讓人吃驚:混亂、失控、崩潰、高死亡人數……在我們的想像中只可能發生在落后國家中的情況,竟然在最發達的國家發生了!
關注過印度洋海嘯,經歷了“海棠”、“麥莎”(現在又來了“卡努”),我們不妨把對它們的記憶和印象連起來:它們發生的地區有不同的科技、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不同的制度設計,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不同的生活方式……退潮之后再談“卡特里娜”,我們能不能超越颶風、超越美國?——編者手記
——人們發展了科學,甚至把希望寄托于科學。但科學能保護我們嗎?
——科學做了它應該做的事。但科技手段不能孤立地發揮作用。
本刊記者:美國是當今世界公認的最強大的國家,是可以代表目前人類科技發展最高水平的國家。但是這個國家卻在一場颶風面前表現得如此脆弱不堪。人們要問:美國那先進的科學技術哪里去了?如果這樣的自然災害是無法避免的,現有的科技水平難道還不足以提高抵抗災害的能力、減少災害造成的損失嗎?人們發展了科學,甚至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科學。但是科技能保護我們嗎?難道我們人類對自然災害無能為力嗎?

王蒲生:的確,美國是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國家。從應用科技防止或減輕災害后果的角度,我們不妨把這一事件分三個階段來分析。
一是災害發生之前的預報。就當前的科技水平來講,與地震和海嘯不同,颶風是可以預報的。地震是瞬時發生的,以現在的科學水平還很難對其進行準確預測。海嘯從發生到海浪到達海岸需要一些時間,可以在大洋發生地震后發出警報,但留給人們逃生的時間是非常短的。颶風(臺風)則不同,它的形成、發展有一個過程,從產生到登陸通常有幾天時間,因而是可以預測的。如果預測和前期準備工作做好的話,可以大大地減少損失。如我們所見,在“卡特里娜”颶風登陸之前,美國國家颶風研究中心已經進行了準確預報,給出了它的路徑和強度,指出有可能造成較大破壞。“卡特里娜”在8月25日就襲擊了佛羅里達;26日有關當局已向聯邦緊急情況管理局提供了100張圖片,顯示颶風途經區域的醫院、警察局、高速公路和學校的位置以便安排救援;27日密西西比州州長已要求墨西哥灣沿岸居民撤離,27日深夜新奧爾良市長已請求全市居民疏散,28日阿拉巴馬州政府也要求相關地區居民撤離……29日,颶風的破壞才在新奧爾良達到高潮。這表明科學做了它應該做的事情。事實上科學預測也起到了作用,的確有一部分人提前撤離了,至于為什么有一部分人沒有撤離,就不是科學問題而牽扯到了社會問題。
二是在災難發生的過程中,即從新奧爾良市的防洪大堤被沖垮到災情趨于緩和這一時段。通常災難發生的過程有一定的不可預料性,很難預先判斷哪個建筑物會倒塌,哪里的人會遭圍困。在這個階段科技手段的作用完全是被動地應急。在有限的時間里怎樣去救助才能夠使受災的程度減小到最低,如救援力量如何配置,警力怎樣分布等,都需要在第一時間里做出判斷,這對科技和資訊的要求非常高,也反映出一個國家和城市的快速反應能力。
三是災害過后災情趨于穩定的階段。這個階段要考慮的則是怎樣救助尚處于危難中的災民,并對已經脫離危險的災民予以妥善地安置。我們會發現在一些重大的自然災害如大地震、大洪水之后,由于救治不及時所造成的損失甚至比災難本身所造成的損失還大。這個階段技術手段的高低,對救災的效果有較大影響。例如在大災后,交通中斷,人的位置的移動變得困難了,接著就會斷電、斷水、甚至通訊也會中斷,科技手段受到限制,救助也變得困難。美國的機械化程度很高,搶險救災的能力也很強。我們都看到了,在這個階段美國動用了快艇、直升機等,反映了當前科技在救災方面的技術水平。當然,投入的力量是否足夠,救災的實際效果如何,則涉及到政治的與社會的問題。
在這次颶風災難當中,從報道出來的情況來看,科技手段發揮得似乎不是很理想,不如預期的好。因為科技雖然在災害的預測和救助過程中發揮了積極作用,但在這種巨大的災難面前,其作用是十分有限的。而且科技手段不是孤立的,它涉及政府的決策,如采取何種手段、投入多大力量等,它還涉及被救助災民是否配合,能否有效組織起來充分利用好救災資源。
這次防災救災不力,主要是社會方面的原因。在得到破壞性的颶風登陸的預報,而且當局已經發出撤離的通知后,為什么仍有那么多人滯留在當地,以至加大了傷亡和損失。有人說,那些沒有撤出去的人是因為沒有車,的確,此次受災的新奧爾良市窮人和黑人比例比較高,窮人的比例遠遠高于美國的平均水平,50%以上的家庭沒有自己的私人汽車。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考慮到很多家庭沒有汽車,由政府組織一些大型公共汽車或其他交通工具,那么撤離的速度會比小車更快,效率會比小車高得多。

——人們設計了制度,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可是制度是不是又妨礙了人們自己?
——制度都是人設計的,既然人不是全能的,那么就沒有任何一個制度是十全十美的。
本刊記者:王蒲生說到了政府的決策、說到政治的與社會的問題。在我們看來,美國政府是有效率的政府,美國社會是有效率的社會。那么,在這次災害襲來時,美國政府和社會的效率又到哪里去了?8月29日,新奧爾良一位老婦人被洪水困在屋子里。她每天都會給自己的兒子打電話求救。但得到的答案總是:“媽媽,有人去救你了”、“媽媽,他們會在周二去救你”、“他們會在周三去救你”、“他們會在周四……周五去救你”。但救援人員始終沒有出現,老人在周五晚上被淹死了。這位老人只是因為救援遲緩而喪生的人的一個代表,至于數千億財產損失中有多少是因為救援不力而造成的還無法統計。這樣的事例在美國媒體上比比皆是。在我國,有人在互連網上把中美兩國搶險救災的情況做了對比,談到中國政府強大的組織能力和行動效率,一旦發生災害,從中央到地方政府的官員都會出現在第一線坐鎮指揮,甚至動用強力迫使個別不愿撤離的人撤離。而從這次看,美國政府反應遲緩、行動不力。日前,美國總統布什公開承認,聯邦政府未能在應急救災方面完全履行職責。美國那樣發達的、有組織的社會里,怎么會出現救援遲緩、組織協調不力的事情?

達巍:我認為,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除了美國從政府到民眾普遍低估了颶風對新奧爾良可能造成的影響之外,也跟美國的災害援助體制或者說危機管理體制有關。這一體制與我國相比,有兩個很明顯的特點。
首先,美國的援助體制是由幾個平行的層級組成的,大體來說就是聯邦、州和地方這三層。在這次救助中,聯邦緊急情況管理局(FEMA)局長、路易斯安娜州州長、新奧爾良市市長三個人同時在電視上發表講話,同時在描述災區的情況,不能夠發出同一個聲音,步調也不一致。這就是美國體制與我們通常所習慣的中央到地方的垂直體制的不同。這種危機管理體制當然是美國政治上的聯邦制造成的。而且,在這個多層級平行運作的過程中,是以州和地方為優先的。救災首先是一個地方事務,其次才是聯邦的事務。對于FEMA來說,雖然他們有很多資源,也有較強的能力,但在一般情況下,除了在災前會做出一些防災減災的部署外,在災害發生后,一般只有當地方政府向他們提出要求時,他們才能有所反應,并進行各種救助。然而,像“卡特里娜”颶風這種重大的災難,已經超出了地方或州政府所能應對的程度。例如此次颶風至少影響了美國南方的三個州。地方當然很難有一個全局的、戰略的、統籌的考慮,尤其在大災難來臨的時候。而且,在危機突然發生時,地方政府作為危機的直接沖擊對象,反應會比較混亂。例如,城市被水淹后,什么事情是最急迫的呢?是撤退滯留民眾,還是維持治安,還是迅速向聯邦政府求援?作為災害的直接受害者,地方政府對于自己面臨的問題在第一時間內往往是看不清楚的。

其次,美國是一個以個人為主體的社會,而不是政府主導型的社會。表現在救災上,就造成我們中國人不好理解的現象,新奧爾良市政府沒有動用強制手段撤離群眾,只是發布警告,勸說人們離開。在災后重建方面,美國也主要是依靠市場、依靠保險公司、依靠個人,不像中國是依靠國家力量、政府力量。一般情況下,聯邦政府只負責修復聯邦機構的損失,州政府修復州政府的,至于個人的房屋,多數美國人都會買保險,靠保險公司來賠付。當然,聯邦政府在這樣大的災難情況下,也會有一些援助措施,比如這次由于“卡特里娜”颶風災情特別嚴重,美國國內關注程度極高,因此布什已經表態說聯邦政府將主導災后重建工作。但是這種情況其實是布什政府為了挽回影響而采取的特殊政策。在通常情況下,聯邦政府主要是通過撥款、減稅等措施來間接幫助重建工作。布什政府現在做出了大力主導重建的決定,但是在這次決策之前,我們看不到由聯邦政府發出的、特別有力度的重建政策。從我們的角度看,就會覺得美國的災后重建比較慢。我認為這是造成這次災后損失特別大的一個體制上的特點。

王蒲生:美國這樣的制度設計與美國社會、文化和政治理念有關。近代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主流思潮是強調個人的自由權利和自主性。美國是在接受了這樣的理念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國家、設計自己的制度的。他們珍視個人的自由和權利,不愿意個人的權利受到他人或政府的干涉。9.11恐怖襲擊發生后,美國制定了一些反恐措施,國民的個人自由受到了一些限制,對此,很多美國人就感覺很不舒服,他們認為自己的自主性受到了威脅,個人的生活變得不方便了。而要組織高效率的、快速反應的體制,必然要以犧牲個體的或地方的自主性為代價。
達巍:實際上,這就是一個政治哲學長久以來一直討論的問題,自由與安全之間的矛盾。在西方文化中,自由是優先的,在這種情況下要想維護安全,就要靠每個人讓渡出來一點點權利,來組成一個政府,由它來負責安全。美國的制度就是這樣,地方優先,市場優先,個人優先。

張國慶:除了體制上的因素外,此次美國聯邦政府在災難初期表現不佳也有布什政府的原因。
9月12日,邁克爾·布朗辭去了美國聯邦緊急情況管理局局長一職,之前的9月9日,他被解除了災區地面救援行動總指揮的職務。布朗被解職,看上去是因為指揮救災不力,他本人也被質疑缺乏應急管理與救助方面的經驗。但我認為,這些都是表面上的原因,它實際上反映出了另外一些問題。
首先,從將布朗換下去可以看出,布什在應對緊急事務,或者說在處理除反恐以外的自然災害防治上是有問題的。本來這個局在克林頓時期是內閣中的一個部, 9.11之后,它被降格為美國國土安全部里的一個局,這一變化說明,9.11之后美國將主要的關注點都放在了反恐上,布什本人的“事業”重心也是反恐,對自然災害一類的問題給予的重視先天就有些不足,這也使得美國除反恐之外的危機意識有所偏差。而且,美國人還認為自身的科技與經濟發展水平都很高,有辦法防范和應對自然災害。所以,布什才敢把布朗這樣一個既沒有什么相關資歷,又沒有多少能力的人放在這樣一個重要的位置上。現在回過頭來看才發現這一任命造成的損失非常大。
其次,FEMA在布什政府時期不僅從部變成了局,它內部也有大量的人員流失,很多資深的干將離去,而且經費也一減再減。更重要的是,很多本來應該用于救助自然災害的資金都用在了與反恐有關的事情上。現在我們看到的救助不力只是一個結果,其實它是有根由的。

這次災難還暴露出美國社會的一個特點。我們知道,中國有一些基層組織,如街道、社區、村委會等,在關鍵時刻常常能夠發揮重要作用,如穩定社會、組織救援、傳達指令等。相比之下,在災難發生后新奧爾良的市長就非常尷尬,一方面原先做出的預案是以人都是理性的為前提的,另一方面,他又沒有太多可以依靠的力量,通訊等遭遇障礙,救援指揮受到很大影響。
本刊記者:很多人(不僅僅是美國人)相信美國的制度是好的制度。美國是在批判歐洲舊制度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新制度的,這樣的設計本應是更先進的,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個人的權利不受政府的干預、地方的權利不受聯邦政府的干預。我們都知道這種制度設計在美國的發展過程中確實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也成為世界上其他國家設計自己制度的重要參照物。可是在這一次災難面前,這種制度是不是反過來又妨礙了人們?剛才我們說到,一些中國民眾在對比中美兩國在救災中的不同做法。還有這樣的對比:在中國,哪里有災情,哪里就有解放軍。而在新奧爾良,人們卻在抱怨政府寧愿把軍隊派到伊拉克……
達巍:的確,這次颶風給許多中國人造成的沖擊不在于災情本身。就像國內一家媒體的報道標題所說,“卡特里娜”颶風造成的最大沖擊恐怕是吹掉了美國“美麗的外衣”。不少中國人突然發現,怎么美國也這么脆弱,怎么美國的體制也這么糟糕,怎么美國的國民素質也這么低。我特別想說的是,這場颶風提醒我們的是,人應該有一點謙卑的精神。這種提醒不僅是針對美國人的,也是針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所有國家的。
我認為,除了在與自然的關系中人應該保持一點謙卑之外,人們還應該保持一種對制度的謙卑。人通常對一個相對成功的制度是特別容易自滿的。美國就是個典型,它對自己的制度超級自信。不僅美國人認為它的救援體制特別完美,我們中國人雖然不了解,但也會“想當然”地覺得美國的救援體制應該不成問題。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這個制度確實也是高效的。例如在去年夏天的一次颶風中,海地死了3000多人,美國只死了三個人。但這次颶風的情況卻暴露了美國這種平行體制、這種主要由個人主導、市場主導的體制的不足之處,這種制度并不是那么完美。我們中國讀者一看到美國這次颶風的“狼狽”,很自然地就會想起我們自己的救災體制,特別是國內的抗洪救災經驗。事實上,在網絡上,我已經看到大量這類討論。在中國,重大危機管理體制基本上是政府垂直主導型。重大危機一旦發生,會自上而下動起來,形成全國一盤棋,在最短的時間里,動員最大的力量來抵御災難。
但是在這樣的比較中,我們也不能忽視美國體制的長處。例如,如果只是局部的小型危機,美國的地方主導體制就顯得更靈活。此外,美國的救援主要依靠個人,依靠市場,這就帶來了很清晰的職責分工,政府的負擔就要比中國政府輕得多。很大一部分的重建費用由市場也就是保險公司支付,而不必全由政府大包大攬。美國的職業軍人從來不投入國內危機管理,這種制度一方面導致在重大危機發生時救援人手不足,看不到類似中國抗洪斗爭中解放軍挺身而出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鏡頭,但是另一方面,美國軍隊的這種制度是適應美國國內的政治文化傳統的,同時這也有利于美軍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提升戰斗力上。
其實美國人也不是沒有意識到他們體制中的這些問題。例如FEMA,原來是內閣的一個部,9.11后被并到國土安全部,這帶來了很多問題,如降低了應對自然災害的能力等等。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種調整也反映了美國想建立一套“一個領導、一個目標、一套方案”的救援體制,如果真的能實現這個設想,也許目前的這種平行體制的很多弊端能夠得到緩解甚至解決。但是任何制度都是建立在一定的政治文化傳統之上的。美國的調整到目前為止,看來還沒有真正做到全國統一協調。FEMA還是在地方和州之后被動做出反應。美國有關部門雖然也想做出調整,但因為制度已經根深蒂固,扎根在了文化中,所以要改變并非易事。美國媒體這次當然都批評聯邦政府反應慢、力度小,但是我們設想一下,假如說這次颶風損失不是這么大,而聯邦政府又主動進入災區救援的話,美國媒體會如何反應呢?我可以肯定,多數媒體會批評聯邦政府干涉州權,侵犯個人自由。假如美國政府動用了正規部隊去救災的話,美國老百姓的反應就會更加強烈。他們非常強調個人權利和自由,這是與我們中國完全不同的政治文化傳統。
我想強調的是,制度都是人設計的,既然人不是全能的,那么就沒有任何一個制度是十全十美的。這次颶風提醒我們的是,各種不同的救援體制之間要能夠互相取長補短,互相交流,這是很重要的。我們今天的討論也想超越颶風或者美國本身,那么如果我們推而廣之,其實需要保持謙卑的,不止于危機管理體制。比如說在政治上,近些年來,美國一直朝保守化方向發展,保守化帶來的一個情況是,政府、尤其是聯邦政府的權力是受到限制的,主要依靠個人和市場,這種思潮在美國正呈上升的趨勢。在這次出了這么大的災害后,好多問題都浮出水面了,如種族問題、階級問題都更加突出了。這些問題就好像經濟學里說的“市場失靈”,是需要政府適當介入的。在危機中,美國的老百姓并不是原先想像的個個素質都是特別高的,就好像在實際的經濟運作中,并不是每個自然人都真的是經濟學所假定的“理性人”。在安全觀上,過去美國一直認為天下美國最安全,9.11以后發現不對了,此后它就把恐怖問題看作是安全的首要問題,把安全防范的對象看作薩達姆、“基地”組織等等,但現在發現這一步又走過了,這次的大颶風又給了美國人一個教訓,發現美國最大的問題弄不好還在國內。這次颶風的經濟損失已經超過了伊拉克戰爭。出了這個事后,大家都應該去思考,問題主要出在哪兒。我認為美國社會的可貴之處,就在于每出一件事后,它都能進行深刻的反思。這次颶風之后,美國報紙上多年未出現的詞又出來了,如“種族問題”、“階級矛盾”等。這個問題對我們也是有啟發的,這就是創建和諧社會的問題。
——為什么在高度發達的表象下美國還存在著那么多的社會問題?
——經濟發展并不能帶來和諧社會。雖然美國國力強大、科技發達,但在建立和諧社會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發生在美國的災難也給全世界都敲響了警鐘。在美國發生的事情在別的國家也會發生,而且可能造成的損失會更大。
本刊記者:說到創建和諧社會,這本是我們中國的提法和目標。對美國來說,美國的經濟水平和富裕程度遠遠高于我們,美國人自己也堅信他們的強盛和發達幾乎能夠克服一切困難、解決一切問題。但是這次事件卻暴露了美國社會中存在的不和諧問題,例如達巍說的“種族問題”、“階級矛盾”等。新奧爾良是美國最貧窮的城市之一。媒體報道:該市人口28%處于貧困線下(美國平均數是9%),有50000個家庭無力擁有轎車逃生。颶風襲來時正值月底,而很多人就是為了等待應在月初到達的救濟金而舍不得離開。我們在電視畫面上看到滯留在災區的幾乎都是窮人和黑人。這與我們想像中的美國有很大的距離。人們要問:為什么在高度發達的表象下美國還存在著這樣的問題?

達巍:在一般情況下,美國那種依靠市民社會自治發揮作用的救災預案能夠發揮作用。但新奧爾良本身是一個市民社會有欠缺的城市。它的貧困人口和少數族裔所占比例過大,在那些富有的、組織性好的人撤離后,維系社會穩定的市民社會已經不復存在,靠剩下來的這些低收入、低教育水平而且又大難臨頭的人來維系正常社會秩序,是不可能的,出現類似于暴動的騷亂也就不足為奇了。這次災難造成如此之大的損失,人為的因素很大。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美國社會種族、階級分歧很大。雖然經濟繁榮掩蓋了一部分問題,人們也不愿意在公開場合談論這些問題,但它確確實實存在。
張國慶:正是在颶風到來之前的8月27日,聯合國發表了一份名為“世界貧富差距增大了”的報告。報告指出,在過去的十年間,世界范圍內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了,與一部分貧困人群生活得更凄慘相對照的是一部分富人攫取了更多的財富。在颶風前美國人口普查局公布的一個報告也顯示,美國國內的貧富差距在拉大。這也許是巧合,但這兩份報告與颶風中發生的事情表明,貧富差距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從撤離情況來看,富人有恢復自己生活條件的種種保障手段,如保險、銀行存款等,只要有生命安全,他們的財產就有保障,所以他們撤離得最堅決。而有一部分人在颶風危險來臨的時候之所以不愿意撤離,或是因為貧窮使他們過分看重自己僅有的一點財產,甚至在我們看來微不足道的一些盆盆罐罐也要帶在身邊,不舍得放棄,或是缺少撤離的必備工具汽車。
此外,在實際中也存在對貧困人口的歧視。例如在新奧爾良凱悅大酒店的有組織撤離過程中,第一批被疏散的是那些住在酒店中的有錢人和酒店的高級管理人員,第二批是服務人員、雜役,包括酒店的廚師、看門人、除草工人等。

西方社會貧富分化的危害也就在這里。當災難發生、社會組織失靈時,富有階層本身的自救意識、能力都比較強,且易于組織、管理,社會的救援力量也向他們傾斜。而窮人本身就處于弱勢,由于受教育有限,自救能力弱,加上窮人社區往往比較混亂,人際矛盾多,人的社會心理扭曲程度相對要更高,救助起來更困難。美國有位學者說過,“沒錢的人最容易產生不安全感和仇恨心理”,在這次颶風過后,一些人走向極端,發生了一些違法案件。這實際上暴露出美國社會的隱患——貧富差距和種族歧視埋下禍根。
相比之下,中國就有許多美國所不及的地方。對于救援,中國是不分貧富,領導干部更常常是身先士卒。在很多次救災行動中,都有一些領導人犧牲和受傷的報道。因為中國的領導干部在洪水這樣的重大自然災害時往往要親臨第一線,撤退也在最后。而不是像美國那樣組織富人先撤,小布什的視察也只是在空中盤旋幾圈就走掉了。
王蒲生:災難發生時,是先救富人,還是先救窮人?先救富人而犧牲窮人不公平,那么先救窮人后救富人就公平嗎?這其實是政治倫理中的一個難題。如果僅僅從生命本身來說,無論黑人、白人、窮人、富人,都有同樣的生命價值,應該有同樣的獲救機會。但是,在做出決策時,必須在優先性上有所選擇。為什么白人和富人得到優先救助,我們不妨推測一下他們的決策邏輯,由此或許可以看出弱勢群體受到忽略和不公平對待的根源。
首先進行價值分析。從道德理論講,人的生命價值相同,但在市場價值體系中,人的價值卻大不相同。富人擁有更多的財產和創造財富的機會,他們也購買了高額的人壽保險,死一個富人比死一個窮人的經濟成本要高得多。因此,通過收益—成本的分析,自然是先救富人。在現實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如飛機和輪船事故中,總是先撤離或救助頭等艙的乘客,他們通常是富人或要人。
其次是后果分析。西方社會受功利主義哲學和后果論倫理影響很大,在決策時往往會選擇損失最小、獲利最大的策略。白人或富人總體上受教育程度較高,對危機情況能做出更好的判斷和反應,自救能力強,能與組織者形成較好的配合。黑人和窮人則受教育少,缺乏自救常識,由于平時對社會和政府有積怨,在危機發生時缺少信任,不能有效組織、積極配合,從而加大救助成本。因此,相同資源救援白人和富人的結果,會比救助黑人和窮人的效果要好。這就好比有50粒藥,可以救50個只需吃一粒就可得救的病人,也可救25個需要吃2粒藥的病人,如果依照結果論的倫理準則,就會去救50個人而不是25個人。
這種決策邏輯看似合理,其實蘊含著極大的不公正。因為它只是根據當下的情況做判斷,而沒有考慮到深層的社會與歷史因素。黑人和窮人之所以貧窮、缺少教養、社會信任度低、有不良生活方式,大多是因為其他的社會不公正導致的。而每一次類似情形的“合理”的決策,更加固化了他們的弱勢地位。表面上看似公正的做法,其實掩藏著歷史深處的巨大的不公正。
張國慶:盡管美國沒有“和諧社會”這樣的說法,但美國的種種制度設計就是要建設一個有活力的和諧社會。有一位美國總統很值得一提,那就是上世紀60年代執政的林登·約翰遜。由于越南戰爭,他的許多設想和理念被忽略了。他在離職時,也曾痛苦地說,“這場戰爭毀掉了我的理想”。現在我們回頭看他關于“偉大社會”的設想,確實有很多可取之處。美國社會真正需要的也是這種“偉大社會”,也才更符合它作為一個強國的內涵。事實上,經濟發展與社會和諧的矛盾不僅是美國的問題,很多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都面臨著相似的問題。
還有一位總統也值得一提,那就是二戰時期的富蘭克林·羅斯福。他能夠成為一位偉大的總統,能夠體會民心,政策得到廣大人民的支持,與他的個人經歷有關。一是盡管他本人出身于富有階層,但在上學時卻比較傾向于那些出身普通階層的人,反感學校里的紈绔子弟。這種傾向一直持續到他日后的執政時期,他的很多政策被一些人視為保護窮人、剝削富人。羅斯福認為那些有錢人占有的資源過多,不照顧別人利益的主張是不對的。另一經歷是他在壯年時患小兒麻痹癥,癱瘓在床多年。這不僅磨練了他的意志力,也使他對社會有了更深切的認識。據羅斯福自己講,他在這段時間里詳細地研究了美國社會的現狀,他認為美國社會的一大問題就是很多人被忽視了,很多人的利益沒有得到代表,而這對于美國成為世界強國是有害的。
用《羅斯福傳》作者康拉德·布萊克的話說,“羅斯福(患病在床的)這十年來將自己的大多數時間用在思考上,所以在身體日漸復原和整日冥想的過程中,他意識到社會的許多不足之處,從而避免了與它們同流合污。這可能也是他的疾病帶給他的一個意想不到的優勢”。在當選為紐約州州長后,羅斯福也確實在保護弱勢群體利益和增進社會和諧方面很有作為。當選總統后,他把自己的理想推向全國。
美國的成功和教訓很值得我們深思。其實,無論是建立和諧社會還是“偉大社會”,都有一個基礎,就是要對弱勢群體給予充分的注意、了解和代表,否則必將面臨很大的社會風險。一旦發生外在的沖擊,包括戰爭、自然災害、恐怖襲擊等,就有可能造成很大的社會動蕩。
此次新奧爾良颶風造成的后果之所以引起全世界震驚,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在美國發生,而美國又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在這樣的國家因颶風而發生這么大的問題,是頗令很多人意外的,對全世界都是個警示。同時也說明,雖然美國國力強大、科技發達,但在建立和諧社會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發生在美國的災難也給全世界都敲響了警鐘——在美國發生的事情在別的國家也會發生,而且造成的損失可能會更大。畢竟,颶風在美國雖然造成了財產損失,對布什的威信也產生了一些影響,但還不至于導致整個國家出現混亂。如果這種災難發生在某些國家,造成的后果可能就不堪設想了,整個社會都有可能變得無秩序。
達巍:這個事件也說明,經濟發展并不能帶來和諧社會,提示我們從效率和公平之間的平衡來看克林頓、約翰遜、羅斯福這些美國民主黨人的意義。前些天克林頓在中國發表演講時還在批評小布什總是給“我”這樣的有錢人減稅。這種向富人傾斜的政策確實和新奧爾良颶風造成巨大損失有關。包括為什么建設防波堤的資金不到位,為什么種族、階級問題解決不了,這都和共和黨的政策有關,或者說與美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思潮右轉有關。種種事實表明,離開公平,單純靠經濟發展不可能建立和諧社會。
張國慶:我認為和諧社會也包括世界和諧,在這方面美國的責任很大。它的外交政策、國內政策對世界都有很大影響。例如美國打伊拉克,牽動了世界的神經,引發了反恐、能源、地區動蕩等很多問題。同時,美國對世界也有一個“模范”的作用。
首先,美國的國內政策、執政理念對全世界都有影響。因為很多發展中國家都以美國為榜樣,將美國和成功劃等號,在學習它、模仿它。
其次,美國的對外政策對世界有影響。例如很多列在美國黑名單上的國家都表示要幫它,因為往往這些國家并不想與美國為敵,而是美國要與它們為敵。

還有,9.11之后美國不允許再提“文明沖突論”,但有些阿拉伯國家指出,美國以之為敵的國家都是非西方國家,包括已經打過了的阿富汗、伊拉克,予以打壓的敘利亞,看不上眼的伊朗,還有共產黨國家朝鮮等。那么,美國作為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怎樣看待世界、看待其他國家是非常重要的,是以世界為一個你死我活的世界,還是理解其他的國家,想辦法化解恩怨,對世界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影響。
最后,在國際協作方面,美國近年來態度消極,對聯合國、《京都議定書》、WTO等多邊合作組織及國際協定不太重視,甚至以拒交會費相要挾。但問題是,現今很多問題都是世界性的,如自然災害、南北差異、貧富差距、社會動蕩、恐怖襲擊、傳染性疾病等,這些問題至少也是地區性問題,需要國際合作才能夠更好解決。美國作為世界最強大的國家,它缺乏合作意識對世界其他國家會有很大負面影響。
我還要說一點:在這次災難中,美國媒體的表現比較好。
首先,媒體終于找到機會恢復它應有的形態。在歷史上,美國媒體一直與政府保持一種相對平衡的狀態,互相作用、互相影響,對美國的強大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但9.11之后,布什成為一位強勢的領導人,在他執政的幾年中,特別是9.11之后的最初兩年,美國媒體很不自在,不能批評布什、不能反對反恐,對讓渡部分公民權也只能妥協,媒體的很多功能都沒有發揮出來。
媒體的境遇在去年美國大選時有所好轉,而且對伊拉克戰爭、對反恐都有一些反思。這次颶風災難發生后,除了及時報道災害情況外,針對這次災難暴露出的布什的反恐戰略、外交政策、國內政策以及美國的種族、社會等問題,媒體都對政府形成一定壓力。這種壓力并不是要刻意給布什難堪,而是希望能讓壞事變好事,促使政府更有效率地解決問題。同時,媒體的壓力也促使布什擺正自己在國內、國外的位置。比如說,布什一向有不撤自己人的習慣,在以往的“夫人門”等事件中都沒有撤掉自己的親信。但這次不得不迫于壓力撤掉了布朗。這說明媒體的力量有所上升。
其次,媒體在美國社會進步中的作用也解放出來了。它不僅關注這次事件的本身,還擴及推動社會進步,怎樣有效解決美國現存的問題特別是那些長期被忽視的問題,如種族歧視等。
我想說的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國家媒體的成熟是政治成熟的一個方面。美國的開國領導人杰斐遜曾經說過:“我們可以沒有政府,但絕對不能沒有媒體。”當杰斐遜被媒體罵得很兇時還說,“我誓死捍衛他們罵我的權力”。應該說,美國媒體的成熟增加了美國在世界上的力量,這很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