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徜徉在“幸福的智慧”里,長久地不愿離去。
我知道這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機遇,幸運的是,它與我家咫尺之遙,我時常去那里尋找智慧。
偉大學者的畫像十分傳神,他那深邃莫測的目光,讓你怎么也難洞穿無垠的知識長廊。
這是用哲理作地基,用知識作磚木而砌就的智慧大廈;這是用心血澆灌,用靈魂撫慰的知識園地。
我一生平淡,無多嗜好,惟喜知識,沖著這個無任何污染的文化領地,我來了。一次,兩次,三次,說不清來了多少次。我雙眼緊緊盯著那鐫刻在殿堂墻壁上的一行行詩句,品咂著既普通又深奧的詩文……
這里就是《福樂智慧》的作者,公元11世紀偉大的學者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長眠之地。
這部敘事長詩共85章(另有補篇3章), 13 290行,是詩人于1069~1070年間,在喀什噶爾吐曼河邊費時18個月寫就的,一經問世,便不同凡響。
這是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用回鶻文(古維吾爾文)寫成的第一部大型文學作品。作者生長在伊斯蘭教文化很濃的古城喀什,是一位虔誠的篤信宗教的穆斯林學者,詩的格律采用了阿拉伯詩歌韻律,詩名《福樂智慧》顯然帶有波斯文化的印跡,給西域維吾爾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全詩采用雙行體,開創了維吾爾古詩的先河。長詩涉獵極廣,但形散神不亂,思想深邃,句式優美,韻律嚴謹,鋪陳嫻熟,堪稱聳立在維吾爾文化史上的第一座文學巨碑。
長詩的主旨是贊美真主和先知,勸喻統治者公正、睿智、知足,詩間評析了當時各行各業的作用。長詩在結構上主要采用對話形式,敘述居其次,具有詩劇的特點,讀來引人入勝,不顯枯燥。詩人描寫四個虛構的象征性人物之間的對話,深刻而細膩:作為公正化身的“日出”國王求賢心切,象征幸福的“滿月”前來謁見后,被封為宰相。宰相彌留之際,向國王推薦代表睿智的兒子“賢明”接替相位,但宰相之子需要叔父——最懂知足的“覺醒”當助手。
長詩就圍繞這些并不復雜的情節展開說理,借助詩劇虛構人物的活動和對話,時而精細描繪,淺唱低吟,時而高談闊論,揮灑自如,不僅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同時如實反映了維吾爾族在中古時期的政治、經濟、法律、倫理、哲學、歷史、文化、宗教以及社會生活,不啻一部百科全書,是具有美學價值、學術價值雙重意義的一部巨著。
我的雙眼緊緊盯在那鐫刻于殿堂墻壁上的論知識的詩行——
誰具有知識,誰將獲得世界。
無知者的心田好似沙漠,
河水澆不透,寸草不生。
無知等于瞎子,
沒有眼睛的瞎子也要有知識。
無知識者都是病人,
人有病不治療會很快死去。
……
聽,多么淺顯,多么易懂,多么形象的比喻啊!
再比如談法律:
公正的法度是蒼天的支柱。
支柱傾斜,蒼天斷難撐住。
刀劍能征服敵人,
法制才能治理國家。
暴政似火,能焚毀一切,
良法似水,使萬物滋生。
詩人把國家的興亡與法制緊密相連,闡述得那樣鮮明、透徹,字字如利劍,句句似箴言,既形象,又簡練,一聽就明白。
生命是什么?面對生死,你該有何種心境?不論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不論你信仰何種宗教,生生死死,尋尋覓覓,你能悟出生命的玄機嗎?還是讓我們來看看《福樂智慧》是如何“抬舉”生命的——
盡管你長命百歲,總有盡時,
最后的歸宿是墓室一間。
人類是多么虛弱的生靈,
轉瞬間聲名泯滅,銷聲匿跡。
聰明的智者應長生不死,
無知的蠢貨應早早死亡。
看,“死亡”在他眼里輕飄飄地不值得一提,一個對死亡極度超脫的人,是最有胸懷、最有力量的人;智者雖死猶生,生命長存。何等豁達,何等從容,何等鮮明,又何等擲地有聲!
對《福樂智慧》我真是丟不開,放不下了,我的雙眼從墻壁移到了印刷精美的漢文版本上,那些勸善戒惡的詩行十分醒目:
人不為貴,而人性為貴,
人不稀奇,而正義稀奇。
貪婪之徒成不了富豪,
即使占有世界,依舊是赤貧。
企求享受,辛勞和你為伴,
追歡逐樂,煩惱與你同行。
說得多好啊,我情不自禁地擊節贊嘆。這些極富哲理的警世良言,更像是預見了1 000年后的世界,不僅是昨日的詩人斷喝,也是今日的寫照。
《福樂智慧》在世界各地流傳的完整手抄本,共有三個,一是維也納手抄本,于1439年在阿富汗赫拉特城用回鶻文抄成,現存奧地利維也納圖書館;二是費爾干抄本,于12~13世紀用阿拉伯文納斯赫體抄寫,1914年發現于烏茲別克斯坦納曼干城,現存該國科學院東方研究所;三是開羅抄本,于14世紀上半期用阿拉伯文抄寫,1899年在埃及開羅發現,現存開羅地溫圖書館。除此之外,在伊朗、阿富汗等地區也發現有《福樂智慧》的抄本殘卷。《福樂智慧》的魅力已跨洋過海,翻越阿爾卑斯山,橫穿撒哈拉大沙漠,人們記住了中國新疆喀什噶爾的詩圣大名。遺憾的是,出自我國的詩文卻沒有保留一部手抄本,如同敦煌莫高窟珍貴的文物經卷幾乎都流向國外一樣,真叫人羞愧難當。
值得慶賀和慰藉的是,我國政府對《福樂智慧》的研究十分重視,已形成了有完整體系的“福樂智慧學”。1986年9月、1989年10月和1998年10月曾三次在《福樂智慧》的誕生地——喀什市召開了我國“福樂智慧學術討論會”;1989年初在喀什又專門成立了“福樂智慧研究學會”。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為后人留下了不朽之作后,逝世于王都喀什噶爾,其陵寢至今還在喀什市內。詩人享年67歲。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墓原在喀什市多來特巴格鄉吐曼河畔,后因洪水威脅,葉爾羌汗國第二代君主阿不都·熱西提汗執政時,將墓遷往“阿勒吞魯克”,這是皇家陵園,在今喀什市體育路南側,重建后規模宏大,占地965平方米。“文革”期間橫遭破壞,被夷為平地。1986年國家撥款150萬元在原址重建。重建時,保持原規模形制外,還作了一些創新,特別是在建筑布局和細部處理上,更加體現了維吾爾工匠高超的技藝。
陵墓設計新穎,突出伊斯蘭建筑風格,十幾個拱北圓頂鱗次櫛比,十來個邦克塔直入云霄,顯得氣勢宏偉,豪華神秘,門樓莊重中透著大氣,與穹頂高低錯落,相得益彰。主墓廳深邃幽靜,躲開了市聲對詩圣的騷擾。寬厚高大的墳堆用藍白色相間的琉璃磚貼面,尤顯莊重,四周墻壁上鐫刻的那極富哲理,讀之朗朗上口的詩句,誰都會默默記誦,反復咀嚼,點頭稱贊。墳堆邊的玻璃櫥柜里擺放著用維吾爾文、漢文印制的《福樂智慧》,兩本書均翻開著,似乎玉素甫·哈斯·哈吉甫仍在抽空檢閱修飾自己早年的詩文,或象征著詩圣在秉筆抒懷中安然辭世的情景。
陵寢內是那樣的寧靜,惟有他那火熱的情感在無聲地躍動。看看這些不朽的詩行,頓覺自己語言的“貧困”,心靈的脆弱,信仰的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