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悔征戰流年

1977年8月，酒泉鋼鐵公司鋼研所職工王錦釗在玉門花海公社附近的一座漢代烽燧遺址中挖掘出了一些木簡和麻鞋、麻襪、絲綢碎片、鐵甲片、木錐、木勺、木鏟、中藥、食鹽等物。隨后嘉峪關市文物保管所派人前往進行了清理發掘，結果發現有字木簡91枚，無字素簡12枚，和一件七面棱形觚。幾天后，甘肅省文物工作隊隊長岳邦胡、專業考古工作者吳礽驤等專程從蘭州前往進行了考察鑒定，認為這批漢簡的內容當屬漢代酒泉郡北部都尉的文書檔案。原簡現藏嘉峪關市長城博物館。

這批簡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件被削制成七面形的紅柳木棒，專家稱之為“觚”。觚是一種多面體的簡牘，多為木質，以小樹棍為之，削而為三面、四面、五面或者更多，以增加容字，一般用于不太重要的習字書。這件七面棱形觚長37厘米，每面都有用墨寫成的隸書字，共212字。文字分兩部分：前半部分為筆錄的一篇詔書，計133字；后半部為書信，79字，與前半部分的內容無關。詔書不是原件，是后人的轉抄，錯別字和假借字較多。從結尾看，尚未抄全，還應有其他內容。下面是經過初步校理后相對完整的一段：

制詔：

皇太子，朕體不安，今將絕矣?選與地合同，終不復起。謹視皇天之嗣，加曾朕在。善遇百姓，賦斂以理；存賢近圣，必聚谞士；表教奉先，自致天子。胡亥自圮，滅名絕紀；審察朕言，終身毋已。

蒼蒼之天不可得久視，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道此絕矣?選

文中的“制詔”就是皇帝的命令和詔書。正文翻譯成現代漢語，大意如下：

皇太子啊，我的身體有病，現在將要死了！我將與大地同歸一起，終究不能再起身了。希望你謹慎地履行上天安排給你皇位繼承人的職責，以延續我未竟的事業。你要好好地對待百姓，按合理的尺度征收賦稅；要慰勞親近那些圣明賢德的人，使有治國才能的人聚集在你的周圍；對老百姓要宣揚教化，對列祖列宗要恭敬奉祀，以與天子的地位和職責相稱。秦二世胡亥自取滅亡，葬送了秦王朝的天下。希望你認真領會我的教誨，努力實行，永不懈怠。

深邃遼遠的蒼天啊，我再也不能仰望了；廣闊深厚的大地啊，我再也不能履踏了，我的生命就此結束了！

這篇詔書不見于任何史書。同址出土的木簡中有“元平元年十月享字□實卒”的文字，元平是漢昭帝年號，元平元年是公元前74年，距漢武帝去世13年。根據這一年代和詔書的內容，有專家推測，這很可能是后元二年（前87）武帝臨終時的遺詔。因為西漢前期皇帝因病危臨終而遺詔托孤的，只有武帝一人。

并且，這篇詔書文風豪壯而帶悲涼傷感，語調執著又直言不諱，和漢武帝晚年所作《秋風辭》及歷史上著名的《輪臺詔》風格非常一致。

《秋風辭》是武帝晚年行幸河東，祭祀后土（地神）后，泛舟于汾河清波之上，與群臣宴飲時所作，為武帝存世不多的詩作之一，歷來為詩論家所推崇。

秋風起兮白云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

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蕭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詩以景物起興，繼寫樓船中的歌舞盛宴的熱鬧場面，最后以感嘆樂極生悲，人生易老，歲月流逝作結。雖然是即興之作，但一波三折，抒寫得曲折纏綿。魯迅稱這首詩“纏綿流麗，雖詞人不能過也”。清朝的沈德潛在他所編的《古詩源》中說此詩有屈原《離騷》的韻味，并從中品味出了漢武帝業已萌動的悔恨之心。

漢武帝晚年，行政苛煩，為法嚴厲，迷信方士神巫，偏執多疑，喜怒無常。又因疾病纏身，常常懷疑自己身邊的人用“巫蠱”之術咒他。

漢武帝時代所通行的“巫蠱”形式，大致是用桐木削制成仇人的形象，有的插刺鐵針，埋入地下，用惡語詛咒，以為能夠使對方罹禍。在我國古代，“巫蠱”曾經是婦女相互仇視時發泄私憤的常用方式之一。

征和二年（前91），有人舉報丞相公孫賀的兒子公孫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并派人用巫術詛咒皇上，在甘泉宮的馳道上埋偶人。公孫賀父子因此而死于獄中，并遭滅族。幾個月后，衛皇后的兩個女兒諸邑公主和陽石公主也都因“巫蠱”而被處死。

天性寬厚、溫和、謹慎的太子劉據，與漢武帝的政治風格多有不同。他不贊同武帝任用酷吏對臣民實行嚴刑峻法，常常平反一些冤案，因此很得人心，逐漸在身邊聚集了一批有政治眼光和政治能力的人。這就引發了那些酷吏們的忌恨和武帝的猜疑。

在這種特殊的政治背景下，具有極敏感的政治嗅覺，又有投機之心，受到漢武帝特殊信任并賦予重要權力的直旨繡衣使者江充，利用漢武帝父子政治傾向不同的矛盾，制造了太子宮中埋木人行“巫蠱”的冤案。

漢武帝病重時，江充上奏說皇帝的病因在于“巫蠱”，于是皇帝派江充去查辦。江充接受了皇帝的指令后，即在長安城中開始了大規模的調查。他指使“胡巫”制造假現場，在太子居住的地方挖出了扎滿針的桐木人。這時候，武帝因病在甘泉宮中避暑，長安城中只有皇后和太子。劉據在處于極被動的形勢下，召問少傅石德。石德陳說了前丞相公孫賀父子及兩位公主曾經遭受的冤屈，并分析當時的形勢說，現在巫師與使者挖出了偶人，皇上不知這是巫師放置栽贓陷害，這將成為有力的證據，對此你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面對這種形勢，不如假托皇上的詔令，收捕江充，追究他的陰謀。再說，現在皇上在甘泉宮，皇后及其家人前去問安，都不能見到，是活著還是已經駕崩了都無法知道。秦太子扶蘇的悲劇不能不引以為戒啊！

劉據于是決心起兵，假托皇上旨意告令百官，宣布江充罪行，斬殺江充，將胡巫燒死在上林苑中。在甘泉宮休養的漢武帝得到消息后命令嚴厲鎮壓太子軍，并且迅速回到長安，停駐城西建章宮，下詔調動郊區軍隊，親自在現場指揮。太子軍及數萬市民與政府軍在長安城中大戰五天，死傷數萬人。最后太子兵敗，出城東逃，皇后衛子夫自殺。一個月后，太子也在追捕中自殺。這就是漢代最嚴重的政治動亂——巫蠱之禍。

事變之后，“巫蠱”冤案逐漸顯現于世。漢武帝知道了太子只是由于恐懼而自保并無謀反之心的真相，又接受了一些臣下的勸諫，內心有所悔悟。他誅滅江充全家，又將江充的同黨蘇文焚死在橫橋上，又“憐太子無辜”，在劉據自殺的地方修筑“思子宮”與“歸來望思之臺”，以寄托自己的哀痛和思念。

這時漢王朝西域遠征軍戰事又接連失利，國內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漢武帝經過反思，開始了基本政策的轉變。征和四年（前89），他公開宣布：“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并正式頒布了被譽為“仁圣之所悔”的輪臺詔：

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而今又請遣卒田輪臺。輪臺西于車師千余里，前開陵侯擊車師時，雖勝，降其王，以遼遠乏食，道死者尚數千人，況益西乎！……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遠田輪臺，欲起亭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朕不忍聞！……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這篇詔書，深陳既往之悔，否定了部分朝臣主張將西域戰爭繼續升級的計劃，表示“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決意把行政重心轉移到和平生產方面來。又封丞相田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養民也”。

田千秋有感于武帝處理太子一案，遭受殺戮和懲罰的人很多，大臣百姓人人自危，就思謀如何使皇上寬心，以安撫黎民。于是與御史大夫及官爵在“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員共同上壽，稱頌皇上的德行，并勸諫皇上施行恩惠，減緩刑罰，聽賞音樂，涵養心志，和悅精神，為社稷江山的安定和官吏百姓的幸福而自我娛樂寬慰。漢武帝又下詔道：

朕之不德，致召非彝。自左丞相與貳師，陰謀逆亂，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朕日止一食者累月，何樂之足聽？且至今余巫未息，禍猶不止，陰賊侵身，遠近為蠱，朕甚愧之，其何壽之有？敬謝丞相二千石，其各就館。書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幸毋復言！

再次表達了自己的悔過之意。

后元二年（前87），漢武帝病情加重，二月立劉弗陵為太子。因太子年僅8歲，就托孤于大將軍霍光等。不久，漢武帝即駕崩于五祚宮。太子劉弗陵即位，為漢昭帝。

聯系這一特殊的歷史背景和武帝晚年的兩篇悔過詔書，玉門花海出土的這篇詔書為武帝遺詔，是極有可能的。那么，這樣一篇重要的詔書又為何被史書所漏載呢？它又是如何傳到如此遙遠的邊塞之地的呢？對此，又有人推測可能與昭帝年間平定那場內外勾結的燕王旦篡立事件有一定的聯系。

古戍蒼涼，一段紅柳木棒，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