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古格,就聽說有一位英國老太太到古格旅游,當她走到扎不讓,望著湛藍的天空下白云扎起的那座王宮時忽然失聲痛哭。她堅信,她的前生就在這兒。我不知道,也無法相信是什么吸引了她的靈魂。然而1998年11月,從印度河的源頭獅泉河出發(fā),當我有幸踏上通向古格的那條沙石搓板路時,心中竟泛起了一陣陣的激動。
高原的11月,冷風穿透每一個毛孔,我裹了又裹那件皮大衣,依然覺得寒氣從發(fā)梢一直滲透到腳跟,每個腳趾頭都麻木了。高原的黎明靜得可怕,惟一可以聽到的聲音是汽油發(fā)動機因缺氧而聲嘶力竭的吼聲和車內(nèi)三人的呼吸聲。慢慢地,一道金光把如墨如黛的天地盡頭撕開了一道口子,看得清綿亙不斷的大山讓千萬年的冰雪給自己裝飾了一串串珍珠和水晶項鏈,熠熠發(fā)光,但冷嗖嗖的,沒有貴夫人的柔和與溫順。太陽光透過東風車的擋風玻璃照在了我們身上,沒有一絲暖意。車過巴爾兵站,上老子達坂,海拔升高至5 600米,大有“一覽眾山小”的勢頭。回首東望,百余公里以外,頭頂光環(huán)的神山“崗仁布欽”(崗底斯山峰,海拔6 658米,山頂積雪終年不化)又擋住了我們的目光。哦!原來山外有山,怪不得它被佛教、本教、印度教的教徒頂禮膜拜,不惜財富和生命。
車過小子達坂,高原正午的陽光照在倒車鏡上,反刺著我的雙眼,驚醒了迷迷糊糊的我。潘多拉魔盒已開啟,倒車鏡上反映出魔幻般的地貌,紅的紅得發(fā)紫,白的白得耀眼,灰的灰得陰郁,黃的黃得迷離,一切色彩都那樣沁人心脾,猶如旋轉的五彩風車擰成一團,順流奔瀉而下。看得出千萬年前孕育這片沃土時,大地經(jīng)受了最深刻的陣痛,否則不會如此燦爛,如此震撼生命、震撼靈魂。
古格王國已近在咫尺了。第二天,當夾著古格燦爛輝煌余熱的陽光照上招待所的門窗時,也照亮了招待所門前當年阿里三國下轄24寺院的托林主寺的佛塔、經(jīng)幡和嘛呢堆。我面向東方,沐浴在朝陽里,金色的陽光把我映得如同旁邊的佛塔一樣通紅,一下覺得自己也高大起來。環(huán)視四周,又是一片天地,高聳的鉆天楊圍在縣城周圍,像玉泉河帶般從托林古寺腰間繞過,遠處湛藍的天空和雪花般的白云交相輝映,緊緊壓在有點綠意的山頂上。山腳下黃白相間的青稞梗搖曳著,干枯的酸刺枝頭顫抖著紅艷艷的果實,與黑褐色的土地錯落有致地排在一起。轉過身,一輪朝陽金元寶般從土林升起,土林正中央高聳著一座佛塔,只是那破敗的佛塔讓人心里壓抑。我靜靜地凝望著那輪曾經(jīng)照過古人的太陽,禁不住發(fā)問:是什么力量讓那座輝煌一時的佛塔殘敗?我站了很久很久,恨不得把太陽的所有光輝溶于我的心臟。
“去古格古城了!”駕駛員的一聲呼喊驚醒如醉如癡的我。隨手撿起一片當年古格人盔甲上的鐵碎片,踏著曾經(jīng)孕育了數(shù)十萬古格人的舊土,數(shù)著道路兩邊的殘垣斷壁,我悵然若失。我曾聽說過古格的傳說故事,也曾懷著好奇探秘的心情查閱過殘存不全的古格史料,心中對古格懷有一種莫名的向往。公元8世紀,吐蕃王朝第二代贊普赤松德贊當政后期發(fā)生了朗達瑪滅佛運動。后朗達瑪被殺,他的三個兒子逃到后藏的阿里,建立了三個王朝,古格王朝就是其中之一。古格創(chuàng)造了相當輝煌的文化,鼎盛時期人口達到10余萬,可如今這兒只剩下幾千人,人去哪兒了?這樣的疑問一直纏繞著我。我們到了扎不讓村,藍天白云下,像橫臥著一只金黃的大雄獅,張著血盆大口伸著血紅的舌頭。那千溝萬壑的土林是雄獅的長毛,古格城就坐落于雄獅的舌頭上。群山奔突而出的一條余脈,一直延伸至河邊,兩側是兩條已干涸的河溝,河溝兩側壁立千仞,把古城緊緊地包起來,那分明是雄獅的巨牙,在為古城抵御強敵。順著雄獅的舌尖,我們慢慢爬至古格城下時,我一下覺得自己渺小起來。那紅的、帶著大鐵環(huán)的大門,半山腰的紅白“杜康”,山頂?shù)耐鯇m,都巍峨輝煌,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沒有屋頂、門窗的民居和半途而停工的高大的人工建筑,張著黑洞洞的大眼睛俯視著山腳下,它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訴說著從未有過的一種凄涼。手扶著國務院立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歷史沉重感。看門人推開那扇大鐵門,吱吱啞啞,一種人跡罕至的恐怖迎面襲來。那浸透著多年激戰(zhàn)的血液和朝拜者汗水的石條,已發(fā)青發(fā)碧,且深陷下去,昭示著當年這兒曾經(jīng)有過的極度輝煌的文明和極度殘酷的戰(zhàn)斗。拾級而上,一座紅色拱角廟擋在我們面前,那伸展出的斗拱像一位慈善的古格使者伸出熱情的雙手歡迎我們的到來。殿內(nèi)被黑色煙垢蒙著的壁畫放出絢麗的光芒,直逼視覺神經(jīng)。據(jù)說那灰垢是“文革”期間放羊娃所為,然而正是放羊娃的魯莽卻保全了古格遺址的一些珍貴文物。再向上,紅白“杜康”大殿盡現(xiàn)眼前,這是古城寺廟部分的中心所在。建筑的雄偉壯觀很容易使人想象到佛陀的安詳和法力無邊。
“杜康”殿又高又大的木門檻被酥油蒙在里面,看上去滑膩膩的。殿內(nèi)門兩側立著兩尊怒目圓睜的護法,一臉的憤世嫉俗,只是任他如何的憤怒,也逃脫不了肢體不全的命運。殿兩邊墻壁上繪著扣人心弦的壁畫,衣服褶皺處嵌有金絲,鍍有金粉,有佛說法圖、涅圖,菩薩顯四臂八臂十臂千手千眼圖,不一而足。據(jù)說這種繪畫方式在國內(nèi)是絕無僅有的。看廟人講,這里那時是供奉強巴佛的,可惜強巴佛雍榮華貴、典雅大方的尊容已成泥土碎片,上面堆放著幾尊殘缺不全的佛像頭,看得人不由心中難過起來,淚水似要在抽噎中奪眶而出。
腳步像生了根,當我在同伴的催促聲中邁出右腳虔誠地靠著右側挪出大殿時,淚水又一次迷糊了雙眼。我真想把靈魂埋葬于此,永遠陪伴著射入大殿的那束陽光,陪伴這兒曾有過的輝煌。
出了大殿,看看坍塌得如蜂巢般的民居,箭桿洞、堆放石塊的洞,從泛著灰土的碎石塊中再度撿起兩塊盔甲碎片時,再不忍看那河谷中的干尸洞了。是戰(zhàn)爭奪去了數(shù)十萬古格兒女的生命,使輝煌一時的古格文明神秘消失。
至古格古城的第二臺階,依山而上,穿過一長百余米僅容一人通行的古洞,當有一絲亮光從另一頭的木門縫中露出時,我們又到了古格王宮所在地。一座紅頂白墻的廟宇式建筑矗立在這座山的最高處,是王室成員夏天居住的地方,稱“夏宮”;在夏宮北面,順著一條地道的臺階而下,便是穴居式的“冬宮”。大洞小洞,洞中有洞,大約有七八套。出冬宮,迎著高原的太陽和千年不變的風,看著兩邊的千尺懸崖,竟頭暈目眩。回過神來再環(huán)視四周的山山水水時,山前河谷中的一片綠洲又映入眼簾。同行的藏族同事講:古格人吃的就是那里的水,聽說有一條運水的秘密隧道直通山上,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在谷邊的斷崖上有一古洞,洞里有許多無頭干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阿里軍分區(qū)曾做過整理,現(xiàn)在只剩一些殘骨了。我的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700年歷史的古格王國,在滅亡400年后,迎來了我這樣一個遠方的子民。我真懷疑,自己生前是否就是古格滅亡前的一位王子,如此地眷戀著自己的家園。我走了,但我永遠地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