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眼睛里長的都是刀子。狼眼一旦放出光來,刀子上都滴著血,鮮紅鮮嫩,還蒸騰著殺氣。那天晚上,一只狼跳進羊圈里,就用一雙流血的刀眼,殺死了一群羊。牧羊人驅走了狼,但羊的眼睛里只看見刀子,看不見山坡上青青的牧草。
村里的大黃狗,眼睛里裝的都是誠信和忠實。用不著睜開眼,只用耳朵,只憑嗅覺,大黃狗就會認識村里的每一個人,每一頭牛,每一只羊。有時候,村里樹上的麻雀飛下來落在它身上丟盹,它都不會驚動。它相信每一個小孩的眼睛,它聽從每一個人的手勢。傍晚,貪吃貪睡的牛羊還賴在山坡上,它就是牧人的鞭梢子。它一輩子都上著大夜班,是村里忠實的哨兵。它趴在村口的草窩里守了一輩的夜,沒有換過一次崗。它生病了,自知大期不遠了,便悄悄地下崗,走出村子,找一塊避風的地方,把自己埋葬掉。它生怕把狗病傳染給村里的主人。它活著的時候人們也就那么過著,它死去以后全村的人都覺得心里有了一半的空白。
黃牛的眼睛很大,也很圓。大,才會把犁溝看直;圓,才會把一生的命運看透。黃牛的眼睛不向上翹,只看著腳下的土地。偶爾也回過頭來看一看,那是眼里飄來了一道鞭影。拉犁的時候,它的眼光很直,生怕把犁溝看歪;也很實,生怕把犁子拉飄。它知道,把犁溝看歪了,就會挨主人的鞭打;把犁子拉飄了,土地的心就會荒著,就不會長出好的莊稼。它知道,要是看走了眼,受損失的是莊稼人,而難受的卻是它這頭老牛的心。
鷹的眼光飛翔在藍天上。鷹的眼睛其實不長在腦殼上,而是長在翅膀上。翅膀是眼睛的工具,眼睛是翅膀的靈魂和思想。翅膀飛得有多高,思想就有多深遠,靈魂就有多博大。鷹的眼睛里有一只兔子,活的兔子,更有遼遠的藍天。鷹的眼睛朝下看。鷹眼的頇上是空白的天。鷹眼的下面是充實的大地。這地上開著鮮花,長著莊稼,跑著野兔,還有腐敗的樹木野草和死的尸。但鷹眼告訴翅膀,什么時候升起來,什么時候降下去。升高了能夠看到更多更好的景色,降下來能夠抓住一只活著的野兔。鷹的眼里,一只野兔比一頭牛大。人的眼里有鷹,鷹的眼里往往不會有人。鷹的眼光里流動的是活的天空,活的大地,活的時間。
這都是一些活的眼睛。上帝死了,但眼睛還活著。活著的眼睛是上帝留給這個世界的幾扇窗戶。有了窗戶,這個世界才這樣活著。
窗子·鏡子·杯子
窗子可以說是房子的眼睛。對于大千世界,再大的房子也不過是一個很小的空間。窗子就是站在小房子里可以看到外面大世界的眼睛。世上一些聰明的人經常擦亮自己的窗子,放眼遠眺,把自己的心從狹小的空間里放出去,在廣闊的天地間飛翔。正如一只雄鷹,思想的翅膀始終想念的是廣袤的天空。人在房子里面,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視野就在房子外面,通過窗戶不斷拓寬知識面和認知領域,不斷擴大思想境界和精神界面,跳動的心始終與時代的旋律合拍,敏銳的眼睛里始終裝的是五彩的大世界。虛懷若谷的人經常打開自己的窗戶,吸納新鮮的空氣,讓溫暖的陽光照進來,房子里面經常流動著活的氣息,即使偶爾飛進來一只兩只蒼蠅和蚊子,也沒有它們的孳生地,房子里面已經有的東西也不容易腐敗變質。這樣的房子即使老舊也會醞釀出一些新的東西,住在里面的人也會不斷地更新眼光的。經常打開自家的窗戶,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吸一些新鮮的空氣,就會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就會明白世界很大,自己的空間很小,就會懂得其實許多人的想法都比自己高明,許多事情別人做的都比自己好,就會覺得自己即使做了一點事情有了一點成績,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面對已逝的偉人和正在成熟的偉人,自己其實微不足道,很渺小很渺小的。常言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自己的窗戶需要經常擦拭,才會看得清楚看得遼遠。自以為禪悟的神秀做過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其實眼中如果有紅塵,心靈就不大可能清凈,塵埃便會不惹自來。因此還是六祖慧能悟得透徹:“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對于心靈的窗戶最重要的其實不是擦拭而是維護其本色和本真。因為擦過的窗戶總會有痕跡,總會使視線模糊的,總有可能使人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
說到鏡子,更是一種日常用的東西。歷史學家講鏡鑒,人們常說鏡無見疵之罪,都是指要經常照一照自家的鏡子。穿衣打扮照鏡子,這是要自己形貌端正,自是嚴格要求不馬虎從事的一種,而敢于反省自己解剖自己更是需要一點勇氣和果敢的。善于自照鏡子的人都是一些勇敢的人,都是一些敢于正視自己面對現實的人,都是一些敢于揭開病痛求醫(yī)療就的人。有一些人,癩瘡疤就長在自已的臉上,毛病就出在自己的身上,別人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或許也有一些察覺,但總不肯拿起鏡子自己照一照的,總要諱疾忌醫(yī),或者做一些掩耳盜鈴式的表白和詮釋。這樣的人有一個嗜好便是愛用鏡子反照別人,專挑別人的毛病和問題。其實鏡子的功能首先是自照。對于那些自以為功勛卓著、蓋世無雙的人,更需要借助鏡子好好地自查自糾的。所謂“以人為鏡”、“以史為鑒”、“明鏡高懸”,恐怕說的都不是專門反照別人,首先是要自身明鑒的。當然,這鏡子首先要明亮要方正。如果是哈哈鏡,就不會照出一個端正模樣來的。
至于杯子,它的基本用途便是裝水裝東西。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老師拿一個杯子給學生做實驗。他先在杯子里面裝進去了一些蠶豆,問是否裝滿了,有一些學生回答裝滿了。他又裝進去了一些糜子,問是否裝滿了,又有一些學生回答裝滿了。第三次他又裝進去了一些水,才說這次真的裝滿了。這說明空間沒有絕對的滿,只有相對的滿。同樣的空間,同樣的東西,裝法不同,其結果會很不相同的。如果將上面的實驗順序倒轉過來,肯定裝不下這三樣東西的。人生的空間有限,需要裝的東西很多。哪些東西先裝,哪些東西后裝;哪些東西要裝,哪些東西不裝,確實要細思量。有容乃大,給生命適當地留一些空白,就會有一個想象和縱橫馳騁的空間,正如留白的中國畫,一湖水一只船,一片天一只鳥,任意東西,自由翱翔,總比被一些瑣碎的東西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要悠然得多,舒展得多。留白,實際上不僅是作畫的藝術,而且是做事的藝術和做人的藝術,更是藝術的藝術。留白,就是善待人生,就是藝術地抒寫人生。人生的杯子不可能無限地擴大,盡最大可能地裝進去一些含金量高的東西,這樣的人生容量就大一些,價值就會高一些。
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不管位及人臣還是持擔賣漿,只要常常打開自己的窗子,時時拿鏡子照照自己,經常往自己的杯子里面裝進去一些有用的東西,活得就會更充實一些,更自在一些,更綿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