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8年,梁思成和林徽因在美國賓州大學建筑系和美術學院完成學業,經歐洲回國。前者是梁啟超的長子,后者是中國現代史上第一位藝術及建筑史女留學生。家學淵源、秉賦優越、訓練精當、風華正茂的兩人受聘于中國東北大學,被托創辦建筑系。
喚醒安濟橋
這時的中國,列強虎視眈眈,內外戰事交迫,人民困苦流離。梁思成和林徽因要做的是找尋古建筑,把古代的巨靈一一從荒煙蔓草里喚回來。
有一首歌謠在百姓口中代代傳唱,唱出了中國北方古建筑的四樣瑰寶:滄州獅子、應州塔,正定菩薩、趙州橋。關于趙州橋又有這樣的吟詠:“趙州橋,魯班爺修;玉石欄桿圣人留,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軋了一道溝。”聆聽歌謠,就用詞句作線索,這時梁思成和林徽因已經找到四寶中的第三寶——正定的宋代隆興寺、第二寶——應縣的遼代佛宮寺木塔,接下來持續尋覓的是趙州橋(安濟橋)。1933年梁思成來到趙州,經過嚴密的勘察和丈量,終于認出了那沉睡的美人。
位于河北趙縣南門外三公里河上的安濟橋,隋代大業年間由匠師李春建造,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敞肩拱橋。敞肩——不加肩柱而在寬河上拉出橋身,營造術上的高難度可以想象,現今不易,古時更不易。橋身兩端各開出近半圓形大小二洞,是它外觀上最好看的地方。據文獻記載,李春當時為了處理山洪爆發、水位突漲的問題,因而“兩涯嵌四穴,蓋以殺怒水之蕩突”,同時也想由此減輕橋身重量,節省工料。
專家看精工,普通人看外貌。想必是因為這敞肩和通穴,和只使用了長卷、半圓、拋弧線,使安濟橋的身姿看起來是這么舒坦緩和、樸素純凈、靈透典麗。它從兩岸跨出一道長虹,在天地間升起五座新月,通過它遠望、近望,北方的村莊和林野是那么古拙悠長。世上真是再沒有一座橋能夠這么雍容、閑靜、優美地融入中國的人文地理了。
本來只能在文獻中愛慕,現在見到了真身,青年建筑學家和“偉麗驚人”的它面對面了。那真是驚艷傾倒的時刻,后來在考察報告中梁思成記錄那一刻的心情“實在贊嘆敬仰不能自已”,說它是“一個天才的獨創”、“工程技術和藝術形象方面的重大創造”。為美麗的石橋,他反復為文,引起了國際性的重視,現今建筑史寫到拱橋一章,免不了都要推舉中國安濟橋為最古老又最卓越的先例。
五臺山尋寶
梁思成和林徽因從來不相信日本人說的,只有在日本才能看到中國唐代建筑,他們堅信在中國的土地上,必定存在未經后代修繕過的唐甚至唐以前的建筑。他們記起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所寫的《敦煌石窟》一書里,復印有兩張莫高窟61洞的唐代壁畫,畫的是佛教圣地五臺山的全景地圖,圖中標出了各座廟宇的所在和廟名。
這一回他們依靠的是圖畫,就把五臺山的地圖作為尋寶圖。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和學生莫宗江、紀玉堂一行四人走上了前去五臺山的迢迢尋寶路。他們先坐火車到太原,折北坐汽車走了128公里,再換騎馱騾,搖晃顛簸在荒涼險峻的山道上。艱辛地走了兩天,當他們在夕陽中看到期待已久的寶寺時,一如后來梁思成在《記五臺佛光寺的建筑》中寫的:“那真是令人興奮的時刻!”對古寺來說,卻是回氣還魂的復活時刻:“隱沒千年的東方建筑的經典終于初露雄姿:碩大的斗拱、深遠的出檐,都表明這是一座典型的唐代建筑!”
五臺山佛光寺,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古寺,也是木結構建筑的經典。誰要是來到它的跟前,進入殿堂,都會由衷地生出崇敬和贊美。它的梁架、斗拱、藻井結構特別復雜壯觀,在堅硬中透露著柔軟,沉重中隱藏著纖巧,紛繁中展列嚴謹的秩序。學者們說,在現存中國古建筑中,這拱頂結構高達全寺高度的一半,挑揚出的層次最多、距離最遠,于是向外提揚起沉重的寺身,一種在控制中激發生命力、古樸中充滿靈動的風格,正代表了華夏文化興盛期的精神。
為了尋找確鑿的證據,他們爬梁上棟搜尋測量,梁思成詳細記下了當時工作的艱苦:“那上面積存的塵土有幾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樣。我們用手電探視,看見檀條已被蝙蝠盤據,千百成群地聚擠在上面,無法驅除……我們又繼續探視,忽然看見梁架上都有古法的“叉手”的做法,是國內木構中的孤例。這樣的意外,又使我們驚喜,如獲至寶,鼓舞了我們。照相的時候,蝙蝠見光驚飛,穢氣難耐,而木材中又有千千萬萬的臭蟲(大概是吃蝙蝠血的),工作至苦。”
可是獲得寶藏的心情是多么的興奮、多么的急迫:“我們早晚攀登工作,或爬入頂內,與蝙蝠、臭蟲為伍,或爬到殿中構架上,俯仰細量,探索惟恐不周到,因為那時我們深怕機緣難得,重游不是容易的,這次圖錄若不詳盡,恐怕會辜負古人的匠心的。”
在后來一次勘查龍門石窟以后,林徽因給美國的好友費慰梅寫信,寫到工作的辛苦和收獲的驚喜,兩種經驗總是交集,曾用“輾轉于天堂和地獄之間”來描述。1937年初夏的這一個黃昏,在美麗的夕照里叩敲古寺大門的一刻,年輕的建筑考古學者們覺得自己在叩敲的,必定是天堂的門吧!
一生的伴侶
梁思成和林徽因氣質、體質類同,訓練相等,才性相當,他們并肩齊驅,真是一生一世的伴侶。屬于中國第一代專攻藝術及建筑史留學生的他們,從域外學成回國后,帶回了一種不同的研習法。他們一方面敬守古法,勤于文獻史籍的研讀;一方面更注重田野勘查,追究實地、實景、實物,用實證來建立論點脈絡。他們為中國營造學建立了科學性的研習基礎,注入一股新的生命力,領它進入現代時期。在戰爭和戰爭的空隙中,在蝙蝠和臭蟲的襲擊中,在家務事的打擾中,在病痛中,他們振作精神,做出成績。他們為持續的戰亂、病痛和政治迫害而苦,可是對生命仍舊樂觀、對專業仍舊兢業。
梁思成因脊椎宿疾而一邊用瓶子撐著下巴以減低疼痛、一邊畫建筑圖。現在看到照片里瘦削的二人在病床邊研究國徽設計圖時,真是叫人不忍。學中國藝術史的人看了,恐怕還要更多一層慚愧的心情吧?
和同時代的人一樣,使命感和危機感促生了他們的熱情,產生一種力量,竟讓他們超越了環境的惡劣和身體的羸弱。從接下創建中國第一個建筑系時起,他們就以擔負中國建筑史的傳承為己任,迢迢跋涉過古老的大地,聆聽幽魂的呼喚,尋找禁閉的巨靈,讓古建筑一一從歷史的荒涼中走出。他們尋找的不僅是遺落的古構,更是民族的魂靈。他們讓古建筑再現,督促再現的卻是民族和藝術的自豪。無論外在環境怎樣艱危,內在條件怎樣不利,甚至在病榻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們都不曾懈怠。
解放初期,他們參與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和國徽的設計,為北京古城的生存而奔走,帶病去政治會議上為建筑藝術而爭取。眼見不得不拆除老城墻的時候,去和城墻告別。在他們從事的種種工作中,我們看見新與舊的掙扎、純美和實用的爭執、古典主義和現代主義的沖擊、民族意識和外來影響的交鋒。他們率先呼吁古構維護,率先提出城市規劃問題、環保問題。大半個世紀以來,他們開啟的論題到現在仍舊適用,提出的問題在我們的生活中變得更重要、更急迫。他們身上自然洋溢著一種很中國又很西洋、很古典又很現代、很傳統又很前衛、始終是非常當代的氣質,以至于21世紀的我們仍舊要為他們著迷。